千岱蘭一共拿了四雙鞋過來,微微屈膝,店裡故意配了不適合蹲著的高跟鞋,才能確保他們每個人都是單膝跪地服務,仰視坐著的客人。
她就這樣半跪在林怡麵前,微笑著介紹。
“這雙天藍色的高跟鞋是我們這次秋冬季的新品,鞋麵是特殊工藝處理後的絨麵小牛皮,很受歡迎——”
“那就是買的人很多?”林怡漫不經心,看也不看,“換一個,我可不愛跟風。”
葉熙京說:“媽,您今天不是說隻來拿衣服嗎?改天再買吧。”
“為什麼改天?明天晚上就一塊兒吃飯,你想改哪天?”林怡嗔怪,“這孩子,怎麼越長大還越叛逆了?”
這樣說著,林怡自然地伸手,示意伍珂過來。
伍珂看看葉熙京,再看看千岱蘭。
太漂亮了,忍不住多看幾眼。
女孩很年輕,年輕到皮膚看不出一絲的毛孔,光滑潔淨的臉,哪怕塗了不適合她的粉調唇蜜,也依舊遮不住的青春逼人,額頭飽滿,眼睛大而亮,瞳仁黑亮黑亮的,像戴了美瞳,鼻子小巧精致,神采奕奕。
這種店的導購是很辛苦的工作,即使沒有客人也必須站著,無法休息;她應當已經站了很久,但看起來仍舊活力滿滿——
比早上八點鐘踏入教室的大學生還要精力充沛。
伍珂覺察到問題。
“不用,”她抿一抿唇,說,“就那雙黑色的吧,我日常穿不了這麼貴的。”
“再貴,阿姨也願意給你買,隻要值,花點錢算什麼,”林怡說,“阿姨知道你樸素,和其他人不一樣,但是呢,這鞋子該買的還得買——不單單買鞋,等會兒把裙子啊什麼的也看看,看上什麼就說,阿姨統統買單。”
lda說:“姐,我們這裡昨天剛到了件連衣裙,很適合——”
“讓她來,”林怡打斷她,又指千岱蘭,“我就聽她介紹。”
千岱蘭微笑不減。
她笑意盈盈,頰邊的兩個小梨渦若隱若現,繼續介紹:“小姐好眼光,剛才看中的這款黑色方跟鞋是我們高級手工坊的新品,是手工做的呢。”
林怡說:“你們總說得好聽,可什麼不是手工做的?這年頭,手工操作機器,也敢叫純手工做的了。”
“這雙的確是純手工,它是我們高級手工坊係列的新品,無論材質工藝還是版型,都是我們品牌的專利,”千岱蘭微笑著將鞋子捧起,舉在她麵前展示,“這雙鞋是我們品牌最受歡迎的羊皮底——您是我們的黑鑽貴賓級客戶,知道這種鞋底穿起來有多透氣舒服;這鞋麵呢,和普通的鞋麵還不同,它用的是喀什米爾山羊的羊毛,一般品牌常用它做大衣、做羊絨衫,我們則拿它混紡,是專門定製了布料,才做了這雙鞋的鞋麵,舒適又精細。”
“嗯?”林怡不自覺向她偏移身體,看著她手中捧著的高跟鞋,“有這麼複雜?”
“是的呀,”千岱蘭溫柔地說,“您看看這朵茶梅,茶梅是我們品牌的重要標誌之一,鞋麵上的這個茶梅,也是用真絲綢緞細細做的;我隻靠說,不一定能讓人感受到它的好,您伸手摸摸,這個手感,是不是很像真的茶梅花?您再仔細看看,這每朵茶梅花,都是工人手動裁剪、挑選、再組裝到鞋麵上的,一個老師傅,一上午最多隻能做六朵茶梅花呢。我們手工坊係列的單品就是數量稀少,但我敢保證,每一件,每一朵茶梅,都是真正手工做的。”
身後,熨完衣服的ava也出來,探頭往這邊看;聽見身後一聲輕咳,她回頭,看到了na。
na也在看千岱蘭。
林怡的手從鞋麵上離開,眼睛還盯著那朵茶梅:“這鞋還有37碼的嗎?”
“隻有這一雙,”千岱蘭眼睛亮晶晶地看她,“其實店裡總共就隻來了這麼一雙37碼的,說真的,這價格呢,確實是有點高,可確實也很漂亮;如果不是您這樣的客人,我們一般也不會推薦它。”
林怡看著那鞋:“多少錢?”
lda說:“一萬——”
“我沒問你,”林怡打斷她,如夢初醒似得,看千岱蘭,“多少?”
“一萬兩千元,”千岱蘭並不惱,她慢聲細語,“您是我們的黑鑽會員,鞋履可以享受雙倍積分。”
林怡想拉伍珂坐下,但伍珂不肯,她隻是搖頭笑著說太貴了。
林怡便將腳伸到千岱蘭麵前。
千岱蘭單膝跪地,輕柔地給她試了這雙鞋,溫和地誇讚她腳保養得很好,腳也漂亮。
葉熙京受不了了,他伸手,想去拉千岱蘭,被伍珂攥住胳膊。
她向葉熙京輕輕搖頭,要他不要太衝動。
千岱蘭服務了林怡整整一個小時。
早就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按照規定,隻要有客人在試衣服,就絕不可以關門。眼看時針指到十點,林怡喝了兩杯水,吃了一份水果拚盤,去了一次衛生間。
千岱蘭滴水未沾,膝蓋因為長時間的下蹲、單膝跪地和起立而酸疼,仍笑容不減,輕聲慢語,不厭其煩地介紹。
林怡幾乎把店裡能試的衣服、首飾、鞋子、包都試了一遍,沒有去舒適的室,就在店裡的中島沙發旁,在人人都能看到、路過的人透過落地玻璃窗看清的位置,指使千岱蘭拿了一件又一件、換了一件又一件。
期間lda想幫忙,被林怡輕描淡寫幾句話打發了。
她就是要千岱蘭一個人做。
等林怡去衛生間的時候,葉熙京終於對千岱蘭說話:“彆乾了,跟我回去。”
回去?
回哪裡?
回沈陽嗎?
千岱蘭避開他的手。
這一刻,她突然近距離地觀察到了葉熙京的“幼稚”一麵。
她其實早就知道,可以為能夠完全包容掉,喜歡就免不了互相摩擦、適應,就像木楔子砸進板凳裡,摩擦、擠壓、掙紮後才牢固。
可直麵他的“幼稚”是如此猝不及防。
生長在溫室裡的花朵,一點風雨都受不了——這算什麼呢?林怡都還沒有罵她小騷,狐狸精呢。
正常工作而已,以前在市場上和人吵架被拽頭發、被惡意拉扯衣服;在工廠裡被男的故意蹭過來搭訕,吃飯時被一群男的圍著看,說下流的葷話,還有人起哄說要強,奸她,說什麼能爽一次坐兩三年牢也不虧——
他豈不是更受不了呢?
她早知道他是錦衣玉食的小少爺。
可沒想到真的不食人間煙火。
現在不能再用“沒吃過苦”來麻痹自己了,葉洗硯同樣好命,同樣沒吃過什麼苦頭,可他就不會這樣幼稚,不會莽撞地傷害到她。
千岱蘭不想讓同事看笑話,避開葉熙京:“請尊重我的工作。”
葉熙京還想去抓她的手,可周圍那麼多雙眼睛,他又隻得放下,隻沉沉地看著她,滿是心疼。
好不容易等林怡試夠了,試舒服了,到最終買單的時候,她卻悠閒地說:“上麵試的這些都算了,你還是給珂珂挑一雙鞋吧,瞧我,都快忘了——快,珂珂,你坐在這裡,讓她給你試試鞋。”
千岱蘭笑容不減。
膝蓋酸痛得不行,她仍起身,準備去拿高跟鞋。
“夠了。”
葉熙京用力拉住她,他轉身,直接問林怡:“媽,你在這裡快把人家店都試一遍了,一件都不買,您覺得這樣合適嗎?”
林怡說:“小兔崽子你今天——”
葉熙京從懷裡掏出錢包,卡也不抽,用力遞到千岱蘭懷裡,眼睛盯著林怡:“夾層第一張金色的信用卡,直接刷,密碼是我生日。”
“先生,”千岱蘭保持著笑容,“我怎麼知道您生日是什麼時候呢?”
葉熙京頓了一下,報出密碼。
千岱蘭說:“那您……”
“那雙黑色的鞋,什麼手工什麼羊皮的,還有我媽媽試的那條黑色的長連衣裙,那個大衣,還有那個包,”葉熙京說,“算了,就你說的那幾件什麼手工係列的,全都要了。”
林怡猛地起身,一著急,也不偽裝了:“葉熙京!你錢多了燒得慌啊?!”
千岱蘭聽出了她口音。
——好像也是鐵嶺的,老鄉啊,之前怎麼沒聽葉熙京提到過?
她裝聾作啞,向葉熙京核對:“先生,高級手工坊係列的黑色茶梅羊絨混紡高跟鞋的價格是一萬兩千元,黑色真絲連衣裙七千五百元,阿爾巴斯白羊絨大衣一萬八千八百元,銀灰色小牛皮金球斜挎包一萬五千元,琺琅手鏈九百元——”
“琺琅手鏈不要,”林怡打斷她,“琺琅和黃銅——我不喜歡戴,性價比不高。”
“剛剛您還說它戴起來很漂亮,讓人給您換了五條才選到滿意的,”葉熙京冷笑,“性價比低又怎麼了?媽媽想給我省錢,我還想孝順孝順媽媽——買,剛才我媽試的那三條都要。”
“那就是三條琺琅手鏈,還有一件真絲襯衫四千五百元,一條小羊皮編製腰帶一千塊,”千岱蘭直接口算出結果,“共計六萬一千五百元。”
61500。
與此同時,lda按著那個粉紅色、貼滿水鑽的計算器,劈裡啪啦,也核算出結果。
就在千岱蘭說完之後,她看到屏幕上分毫不差的數字。
lda握著那計算器,心情十分複雜。
高級手工坊係列定價高昂,買的人少,提成點自然是最高的六個點。算下來,這六萬一千五,至少能提成三千六百九十元。
千岱蘭還在實習期,完成每月的十萬業績,暫時不計入提成。
如果這六萬塊都是她的……
lda掐緊掌心,手中握住的計算器在燈光下閃耀著璀璨的光芒,她隻看著千岱蘭。
林怡臉色不太好看,顯然不想就這麼買單,可剛才的動靜吸引了不少店員出來,眾目睽睽下,又鬨成這樣,已經收不住場子了;葉熙京態度也很堅決。
“珂姐,”他問,“您還需要鞋子嗎?”
他用了“您”。
“不需要,”伍珂微笑,搖頭,“謝謝你。”
林怡想要去拿千岱蘭手裡的卡,但葉熙京難得爆發,態度像個獅子。說到底也隻是六萬多而已,犯不上——比起來這個,林怡更不喜歡葉熙京的態度,連帶著更厭惡千岱蘭。
千岱蘭已經俐落地打出購物單,和錢包一起雙手遞給葉熙京。店裡其他人也忙起來,疊衣服,和衣架一起,裝包裝盒,係綢帶,貼品牌標誌性的茶梅……
十點二十五分,千岱蘭微笑著鞠躬,送他們離開。
伍珂目前住在大學的教職工公寓,就在附近,小雨已經停了,她堅持在校門口下了車;車子再度啟動,正開車的葉熙京,看到林怡突然發瘋似地抽自己巴掌。
立刻停車,打開後座車門,葉熙京按住林怡自殘的手,又痛又難受:“媽!”
“你還知道我是你媽?”林怡泣不成聲,“我還以為那小丫頭才是你媽!隻要她一笑,你是魂也沒了人也飄了,錢包裡的錢也沒有了!!!”
葉熙京說:“難道不是因為您故意為難她嗎?”
“我故意為難?我是罵她小騷,狐狸精了,還是罵她不要臉勾引我寶貝兒子了?”林怡痛心疾首,“六萬一千五百塊,你爸當初追我時都沒這麼大手筆!”
“這能一樣嗎?”葉熙京說,“您是第三者上位您都忘了?他當時花的還是夫妻婚內財產呢,那是因為葉阿姨不計較,不然您當時拿的那些錢還都得還給葉阿姨。”
“你現在花的也是你爹的錢!”林怡氣急敗壞,左右無人,她罵得也痛快,也徹底不裝了,“你當我為什麼中意伍珂?因為你爹喜歡她。”
葉熙京愣住,若有所思:“我爸喜歡她?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難怪——”
“你真是哪放屁哪呲牙,哪說話答哪茬,”林怡打斷,“你爹想撮合伍珂和你哥。”
葉熙京說:“我知道,伍珂也喜歡我哥,挺好的。”
“好個屁!”林怡指他鼻子,“你哥女朋友找伍珂那樣的,大學老師,要學曆有學曆,要氣質有氣質,你找個那麼漂亮小妖精,她除了漂亮還有什麼?她上過幾年學?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您還有什麼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葉熙京說,“您不是沒上初三就退學了嗎?”
“所以我隻能當第三者啊!”林怡說,“熙京啊,結婚和找女朋友不一樣,得找學曆高,有文化的,這樣才不給你拖後腿——不信的話,看看我,你爹當初找了我,後來他這幾年混成什麼樣了?娶了我,他不是越過越差勁了?你看你哥,跟著你爸時候什麼樣,跟著你葉阿姨時候又是什麼樣?當初眼瞅著要學壞了,你葉阿姨接過去在杭州教養了幾年,現在誰不說你哥好?”
葉熙京說:“您這話說的,是不是也想把我送到葉阿姨那邊?”
“彆耍貧,”林怡說,“你就不能為後代想想?能不能有點最起碼的道德感?我當初能為你找個好爹,你就不能給自己未來孩子找個好媽?”
葉熙京不吭聲。
“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哥不喜歡伍珂,是真的一點那方麵意思都沒有,”林怡說,“但你爸眼光還可以,他看中的兒媳婦,肯定好,你得去追伍珂——你得支棱起來啊!做人總得占一頭,你總不能連女朋友都輸給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