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巨商一口秦音官話,十分流暢,然碧眼虯須,是個胡人。
魏晉至今,經過東晉十六國、南北朝這一大亂之世,哪怕中原之地,現也已是漢胡雜處,不僅曾在中原建立過政權的匈奴、鮮卑等族遺民於今散混各地,——如那劉玄意家;西域的粟特人也大量地經絲綢之路入來中土。
這一位自稱名叫康三藏的巨商,便是粟特人,或更準確的說,其祖上便是自西域來的粟特人。
從他祖父時起,他家遷居中土,傳到他這兒已是第三代。儘管外表上還是個胡人模樣,然因其家在中原定居已久,這個康三藏在彆的方麵已與中原人並無差彆,——也因此,就連信奉的宗教亦從粟特人傳統信奉的祆教,變成了盛於當下的佛教。
“三藏”之名,即佛教之語也。
這個名字沒啥問題,唯李善道是從後世來的,聞得他叫此名,不免就有些詫異。
姓氏,那是說改就改的?
高醜奴頓時鄙夷,吐了口濃痰到他頭上,說道:“你這鳥胡奴,忒沒廉恥!”
從在李善道身後幾人中的一個,亦是大為鄙視康三藏的此話,說道:“二郎,這老胡兒,是個沒廉恥的賊廝鳥,殺了吧。”說著,就往前上,提刀來殺康三藏。
康三藏嚇得愈發爛泥了,任高醜奴吐的濃痰順他額頭下流,絕不敢抹,搗蒜一般,扣頭不絕,哀聲求饒。
李善道說道:“十三郎,且慢。”被稱“十三郎”的此人,名叫焦彥郎,是個說乾就乾的急性子,已經越過了李善道,李善道一下沒攔住他,趕忙探手,將他扯住,說道,“徐大郎此番領咱下山,這個甚麼康三藏是咱此行的正主兒,要殺,也不能咱殺。”
七八個從船邊攀上來的漢子飛奔跑來,帶頭的是費三郎。
李善道拽回焦彥郎,忙迎住費三郎,——費三郎的名字,他已知道,叫費君忠,刀還入鞘,行個拜手禮,說道:“費大兄,這胡人便是咱這趟要劫的正主兒,我正在問他姓名。”
費君忠掃了眼康三藏,沒甚在意,直直地朝腦袋稀爛,撲倒在地上的張鐵叉處看,吃驚說道:“這廝就是張鐵叉麼?誰殺的他?”
他上船的晚,沒看到高醜奴鐧砸張鐵叉的那一幕。
張鐵叉的死狀甚是淒慘,想這李善道,不論今生前世都是良民,現雖已投進瓦崗入夥,今日更是為了表現,壯起膽子,親和高醜奴等一起上船,但心理上對自己定位的轉變好轉變,到動真格時,潛意識也好、生理上也好的轉變卻沒那麼輕易,還是得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
故而從剛才過來,直到現在,他都刻意地沒去細看可憐死掉的張鐵叉,這會兒克製著生理上不適的反應,瞥了下地上的張鐵叉,那腦漿和鮮血混塗於甲板上,真是刺眼!
他忍住反胃,作笑答道:“是,這就是張鐵叉,醜奴殺的。”
費君忠讚道:“好你個醜奴,真是一條好漢!”
高醜奴咧開嘴,嘿嘿地笑了兩聲。
又數人奔來,一個十六七的少年跑在最前,可不就是魏夜叉。
魏夜叉早就上船了,他是頭批上船的,但上船後,被守在船邊的張鐵叉、康三藏的手下給擋住了,故到這時才趕過來。高醜奴殺張鐵叉的一幕,他看到了。
奔到近前,止住步,他盯了盯張鐵叉的屍體,抬眼又盯了盯高醜奴,滿臉不高興,操著變聲期的公鴨嗓,懊惱的說道:“入他娘娘,來晚了!”
李善道會打圓場,笑道:“要非費大兄、魏大兄敵住了這張鐵叉的手下,醜奴也難將他殺了。”不欲就此多說,岔開話頭,再次介紹康三藏,“費大兄、魏大兄,這胡人即是那巨商。”
粟特人擅長經商,費君忠等常年乾這攔道搶劫的勾當,粟特胡商不說多,然亦大都見過,因並不驚訝康三藏是個粟特胡,費君忠喝問他說道:“你的貨都在哪裡?領俺們去看。”
康三藏起不來,他的那小奴也起不來,高醜奴再次把他揪起。
遂由魏夜叉指揮船工把船靠岸,費君忠押著康三藏去查視貨物。
至於那些投降的張鐵叉、康三藏的手下,自有登船的嘍囉們看守。
膽戰心驚的船工們回到崗位,勉勉強強地把船劃靠到了岸邊。
單雄信和他帶著的第二批人,尚未近船,張鐵叉就已被殺,單雄信等因也就沒再上船。
大船停下,單雄信、徐世績登船。
魏夜叉、看完了貨的費君忠和李善道等一起迎接。
看見伏屍在甲板上的張鐵叉,問了殺他的經過,單雄信少不得又誇高醜奴一番。也不必多說。
隻說徐世績主持著,先是令康三藏把貨單拿出,接著費君忠等各領人手,把船上貨艙裡的商貨悉數搬到岸上,最後徐世績按照貨單,一一清點,直到確定無一遺漏有缺。
這一趟,當真是大收獲。
康三藏是個布商,買賣的貨物以布匹、絲織品為主。
從貨艙裡搬出來的貨物因此也大多是布匹、絲織品。
普通的布匹占了多數,此外也有上等的綾羅綢緞,如京口的綾衫緞、會稽的吳綾和絳紗等。
又在此外,還有彆的一些各類商貨。
“天下取法,號為襄樣”的襄陽漆器、名聞南北的揚州江心鏡、瑩潤光潔的越窯青瓷等,皆頗各有。還有不少佛經,以及按貨單上所寫,乃是出自楊廣所修建的江南名刹國清寺的百餘座開了光的大小佛像,以至並有數匣合浦的珍珠、兩箱宣城的毛筆。
林林總總,在岸邊堆積如壘,看得人眼花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