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人,乃是李密。
邴元真訝然道:“觀張須陀過往曆戰,無有不勝,蒲山公緣何竟以為其非名將,而待擒之徒?”
這也就導致了瓦崗的這乾大頭領們,無論嘴上說不說,或者哪怕是逞強、說狠話,其實心裡頭,絕大部分對張須陀卻俱是帶有懼意。
也莫說邴元真了,即使是翟讓,也是如此!
因翟讓也頗奇怪,李密怎麼居然敢說張須陀“非為名將”,是“待擒之徒”?看著李密,亦等他解釋。
李密笑道:“張須陀有驍勇不假,然其人無有謀略,有勇無謀,何以得稱‘名將’?大業七年以今,其雖先後擊敗王薄、裴長才、郭方預、盧明月等諸部義軍,但他所依仗的,無非是‘勇’與‘狠’二字。幾無謀略可言。以俺之見,隻需少施智謀,便可將之擊敗矣。”
翟讓說道:“蒲山公,你也說了,大業七年以今,五年之間,強盛如知世郎、盧明月等,悉非張老狗之敵,儘被他擊潰,乃至軍覆身死。想這知世郎、盧明月等,最強時各擁眾號稱十餘萬,卻如元真所說,猶非張須陀的對手,我瓦崗今才老嘍囉萬餘,怎反能將張老狗擊敗?”
後世有個詞,叫“溫水煮青蛙”。
李密從席邊轉出,來到堂中,手撫胡須,挺身昂立,含笑目視對麵主位上穿著大紅袍子的翟讓,——這翟讓,現就是一隻為實現他的雄心大誌,而已被他丟到溫水中卻尚不自知的青蛙!
當日以“劉、項”為例,激勵翟讓“席卷二京,誅暴滅虐,則隋氏之不足亡也”,換言之,也就是攛掇翟讓“正式舉起反隋的大旗造反”未能成功後,他經與王伯當、房彥藻等的暗中計議,乃定下了“小利誘之,由表及裡,一步步推動翟讓,使其不得不舉旗造反”的計策。
這計策便即是:改換說辭,不再鼓動翟讓造反,而先以防張須陀來攻為由,以滎陽郡的財貨、糧秣為誘,說動翟讓全軍下山,往掠滎陽;繼等張須陀果然來後,再促使翟讓迎戰張須陀。
張須陀是隋室在河南道諸郡的擎天白玉柱,這麼些年來,他無往不勝,威名赫赫,那麼隻要能將張須陀擊敗,則這翟讓,便是本不敢造反的,到了這一步,也肯定敢造反了!此是其一。
至於若是結果沒能打敗張須陀,反使翟讓和他的瓦崗軍步了王薄、盧明月等的後塵,也成了張須陀功勞簿上的一筆,該怎麼辦?則不在李密、房彥藻等的考慮中矣。他們眾人本是隋室的通緝重犯,早無前路可有,真要是最終沒能打敗張須陀,他們接著亡命就是,此是其二。
於今,他的這個計策的前半部分已經實現;並張須陀現也已經率其主力南下,又是他此計的後半部分也已經得以實現了一半,那麼在這個“溫水”漸已將“煮沸”的關頭,他當然是無論如何,也要一定說服翟讓,使翟讓接受他“促使翟讓迎戰張須陀”的這個最終目的!
遂把早與房彥藻、王伯當等商量好的說辭,李密不慌不忙地與翟讓道出。
迎著翟讓的目光,他雍容地撫須笑道:“明公,王薄、盧明月諸輩,皆無謀之徒,既已無謀,比之狠、勇,此諸輩又皆不如張須陀,如此,此諸輩擁眾雖多,聲勢雖盛,而相繼為張須陀所敗,自亦就不足為奇矣。密,謹敢為明公分析下張須陀何所以得勝王薄、盧明月諸輩之法。”
翟讓說道:“蒲山公請說,俺洗耳恭聽。”
李密豎起了兩根指頭,說道:“縱觀張須陀曆年來之曆戰,他的戰法不外乎二者,一為急襲,此是‘狠’也;一為誘敵,前後夾擊,此是‘勇’也。如張須陀敗王薄、郭方預、秦君弘等,選用之法,便是前者;如張須陀敗孫宣雅、裴長才、盧明月等,所用之法便是後者。”
翟讓說道:“敢請蒲山公細說之。”
李密說道:“大業七年,王薄首義,義旗一舉,從者如雲,數月而已,已聚眾數萬,轉戰齊、魯,屢敗官兵,當時之聲勢,誠可謂一時之無兩!齊、魯官兵,無不懼之如虎。張須陀獨領兵追蹤,時王薄屯兵泰山,因其屢戰屢勝,驕未設防,張須陀乃擇精銳,出其不意而急擊之,由是一戰克勝,薄眾大潰,斬首數千級。王薄收合亡散,得萬餘人,將北度河,張須陀追之不舍,複又大敗之,又斬首五千餘級。王薄之勢,因是大衰。此張須陀‘急襲’策之初用也。”
翟讓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俺有聽聞。”
那個時候,翟讓剛上瓦崗,單雄信、徐世績等都還沒來投他,他手下隻才有嘍囉百十。
李密說道:“張須陀‘急襲’此策之再用,則便是在他擊敗郭方預、秦君弘等時。大業九年,郭方預起事於北海郡,聚眾三萬,自號盧公,席卷全郡,攻城略地,所向皆克,後與秦君弘等合攻北海縣,兵鋒甚銳。張須陀與諸將言道,‘賊自恃強,謂我不能救,我今速去,破之必矣’,於是簡精兵,倍道而進,郭方預、秦君弘等果無備,張須陀因獲大勝,斬數萬級!”
翟讓說道:“此事,俺也有聞。當時消息傳到瓦崗,那個時候,傳聞不是斬首數萬級,是十萬級,……俺記得,雄信,你那時已在山上,咱們都是好生吃驚啊。”
“吃驚”兩字,說得輕了,一戰斬首數萬級,這是何等的殺神?翟讓等當時儘皆震駭。
李密笑道:“郭方預、秦君弘諸部雖眾,又哪裡有十萬個人頭,給張須陀去斬?彆說十萬,就這‘數萬級’,料之其內也一定不全是郭、秦等部之戰死義軍,必亦有百姓之頭也。”頓了下,接著說道,“張須陀通過‘急襲’戰法,所取得的最大戰果,就是這兩戰。”
他顧盼帳中諸人了一圈,仍落目翟讓身上,先就張須陀“急襲”的這個戰法,做一個總結,說道,“明公,現在回頭去看,如果張須陀急襲王薄、郭方預等時,王薄、郭方預等先已有戒備,那麼隻靠張須陀擇選出來的那些精卒,他還能一擊取勝麼?在下愚見,必是不能的了!
“而現張須陀主力未至,我軍已然獲悉,這也就是說,張須陀‘急襲’之此策,他已是斷難用在我軍的身上。又亦即是說,張須陀慣用之‘急襲’、‘抄後’之此兩策,已斷其一臂。”
翟讓沉吟片刻,說道:“此話有理。蒲山公,可是張須陀還有‘誘敵’、‘夾擊’此策?”
李密說道:“張須陀‘誘敵’、‘夾擊’之此策,曾用在再敗王薄、敗裴長才、敗盧明月等時。通過此策,他取得的最大戰果,是擊敗盧明月這一戰。時在大業十年深冬,當時盧明月部曲十餘萬,屯駐祝阿,張須陀兵隻萬餘,難以克勝,糧儘將退,卻張須陀趁機使出了‘誘敵’之策。乃他率部佯退,秦瓊、羅士信引勁卒千人先伏草莽,候盧明月主力出營,追擊張須陀之際,秦、羅突入其營,拔其旗幟,縱火焚三十餘屯,盧明月部曲大亂,張須陀趁勢還攻,兩下夾擊,盧明月部由是大潰,十餘萬眾死傷不計其數,盧明月僅以數百騎得脫。”
翟讓摸著胡須,說道:“盧明月此仗敗時,徐大郎也已在了寨中。俺尚記得,雄信,徐大郎當時是不是評價秦叔寶、羅士信兩人,真堪稱今世之關、張?”
單雄信應道:“是啊,張老狗雖老賊,大郎與俺一樣喜好英雄,當時卻頗讚秦叔寶、羅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