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城外的阻障,已在李善道親率精銳北上殲滅武安郡兵的期間,被劉黑闥驅眾清除乾淨。
先是一二十個武安郡兵團校尉以上的俘虜,被押著繞著城轉了一圈。
接著,是縣城周邊鄉裡的父老居然給賊兵奉獻羊酒。
又隨後,是百十個大嗓門的賊兵開始向城內大喊勸降書的內容。
南城樓上站著的裴叔仁等,大都相顧變色。
卻這裴叔仁,卻尚能保持鎮定,遙指城下李善道的大纛,說道:“李賊確有些計謀,然又能如何?我城中兵多糧足,隨便他攻,三月半年,他也攻不下來,此其一;武安郡兵也許是真的吃了敗仗,可袁通守並不見在俘中,則足見武安郡兵一定沒有傷筋動骨,稍待休整之後,袁通守必然就會再來馳援我城,此其二。所以,公等不必慌張,我安陽城猶穩如泰山!”
“賊兵底下來,恐怕就要攻城了。裴公,何策應對?”一人問道。
裴叔仁說道:“吾早已思慮周詳,有足保我安陽不失之禦賊三策在此。”
“敢問裴公,是何三策?”
裴叔仁說道:“賊若攻城,首先定是先攻我城外兩營。‘守城先守野’。當下之計,需先保住我城外兩營不失。賊攻李大黃等兩營時,我城中務當援兵出戰。此策之一也。李大黃等皆我郡兵勇將,城外兩營且俱堅固,內有他們堅守,外有我城中援助。”他說到這裡,哼了一聲。
又一人問道:“敢問通守,哼什麼?”
“休說我安陽城矣,便我城外兩營,諒李賊就難以攻拔!”
又一人說道:“明公言之極是。敢問明公,第二策是何?”
“守城之術,要在於二。‘守野’是第一,‘攻守兼備’是第二。要想把我安陽城守住,隻一味的防守抵禦,是不成的。我等在與城外兩營成犄角之勢,彼此配合守戰之同時,還須得積極籌備反擊。此策之二也。等到賊兵數攻李大黃等兩營而不下,其攻勢已鈍之時,我軍便要抓住時機,調精卒出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起猛烈之反擊。如此一來,賊兵勢必會自亂陣腳。至斯時也,何止能將我城守住了,乘勢掩殺,一舉將其擊潰,亦非不能也!”
又一人問道:“裴公,此兩策都是高明之策。敢問裴公,第三策又是什麼?”
裴叔仁往城外大聲喊叫招降的那百十個賊兵處看了看,說道:“李賊善道小知兵法,使武安郡兵俘虜繞城、勸降等等,這都是他在對我城中使攻心之計。為保我士氣不墜,即日起,要對各部守卒不吝賞賜,勤加勉勵,並召聚城中士紳,共議禦賊之法,此對策之三。”
裴叔仁的名氣沒有楊善會大,在用兵野戰的能力,也不如楊善會,然這幾年間,在郡中有王德仁、張升等各部賊兵橫行的情況下,他能把安陽縣城和郡中大多數的縣城守住,卻也足已可證明,他絕非一般的庸將可比。必須得承認,他的這三條應對之策,都是不錯的守城辦法。
眾吏聽完,交頭接耳片刻,俱皆以為然。
因為“武安郡兵大敗”,可能安陽縣城再無外援而產生的陰影,遂略被掃去。
裴叔仁注意到了眾吏情緒上的變化,進一步地鼓舞眾吏的信心,慨然地說道:“諸公!我安陽城,不是沒有被賊兵圍攻過。遠的不說,就近一兩年來,那王德仁已攻過我安陽幾次了?兩三次了吧?他所率賊眾最多的那一回,亦是引眾數萬,圍攻我安陽長達旬日之久,結果何如?他損兵折將,铩羽而歸!王德仁打不下我安陽城,李善道也一樣不可能將我安陽城打下!”
王德仁的這個例子舉得好。
眾吏都是經曆過王德仁那幾次攻城的,紛紛接腔,皆道:“不錯!王賊打不下我城,李賊一樣也必不能!”
陰影被掃去了更多,眾吏心中,各都因此生起了能夠將安陽縣城守住的希望。
……
一如裴叔仁的預料。
各項攻心的措施使用過後。
李善道率部還回安陽城外的第二天,賊兵發起了對李大黃等城外兩營的攻勢。
城東的賊兵多,李善道的大纛也在城東,裴叔仁先登上了東城樓,觀望賊兵對城東營的進攻態勢,繼而轉到南城樓,再觀望賊兵對城南的李大黃營的進攻態勢。
很快,他得出了判斷。
賊兵的主攻方向是李大黃營。
便請了郡守在城東坐鎮,他自留在城南。
李大黃部的營地在城南護城河外靠西一點的位置,距離護城河大約兩裡多地。
城外近郊的民宅、樹木等等,一切遮掩視線、或有可能會被賊兵利用的東西,早被毀掉、砍淨,站在南城樓上,舉目向南望之,幾十裡遠近,一覽無遺。
但見到:李大黃營再往南,約十來裡上下,是一字排開的賊兵城南部隊的三座大營,三營的不遠處是條溪水潺潺而流;此際,三座賊營前,俱有賊兵兵馬列陣,而又在列陣的諸賊營兵馬之前,也就是北邊,又有兩部賊兵,各約千人,都是列以方陣,分處於李大黃營的西、南兩麵,推著雲梯、投石車等攻城器械,對李大黃營形成了夾擊之勢。
並又在這兩部賊兵的北邊,李大黃營的東邊,又有一部賊兵,此部賊兵的人數較多,大概得有一千四五百人,也是列以方陣,但這個方陣不是完全地麵向李大黃營,而是約五百人上下,是向西,麵朝李大黃營,餘下的則是麵向安陽城的南城門。——不用多說,這部賊兵的任務,明顯不是進攻李大黃營,而是一則堵截李大黃部從東突圍,二則為攔阻城中出兵援李大黃營。
對李大黃營成夾擊之勢的那兩陣賊兵,西邊的那陣賊兵,打著的是麵“趙”字旗;南邊的那陣賊兵,打的是麵“王”字旗;李大黃營東的這陣賊兵,打的是麵“高”字旗。
李善道馳騁河北,至今已近半年,大仗、硬仗不少打,其帳下各部勇將的名號,裴叔仁稍知。
姓趙的隻有一個,是趙君德;姓王的,裴叔仁隻知道個王須達,打“王”字旗的此部賊兵,或是王須達的部曲?姓高的有兩個,卻也不知李大黃營東的這部賊兵是哪個高的部曲?
細看這三陣賊兵的軍械裝備,彆的兩部也就罷了,獨這“高”字旗陣中的賊兵,所持的兵械與眾不同,不是慣見的長矛,全都是一丈長的大刀,裴叔仁的視線正被吸引住時,兩個吏員急匆匆地奔上城樓,向他稟報:“明公,賊騎約千數,出城東賊營,繞至到了城西!”
城西麵,李善道沒有派兵圍守。
這千數賊騎為何於這時去到城西?
原因卻也無須多言,隻能是為防範守卒從城西出來援城南的李大黃營。
“令城西守卒:賊騎若逼近城下,便投石、射弩;若不近城,便且不理。”裴叔仁一邊下著命令,一邊視線仍在“高”字旗陣中那些賊兵所持的大刀上,驀然想起了一件兵器,他尋思心道,“聞現肆虐江南的齊州賊杜伏威,善使丈長大刀,號為陌刀,此械或即是此?”
陌刀固是野戰的利器,但李善道自到河北以今,打的仗多是攻城、攻營之仗,高曦辛辛苦苦操練出來的陌刀部隊,因而直到現在,還沒怎麼成建製的在戰場上顯露威力。日前襲殲武安郡兵這一戰中,他率其營之陌刀手,在北阻截武安郡兵向北逃竄,算是他練出來的這些陌刀手頭一次參與較大規模的野戰。故此,裴叔仁卻猛然一下子,沒有認出他們使用的是何兵器。
卻仲秋溫暖的陽光,灑在那列陣而舉、如似高林的丈長陌刀上,占了將近一半刀身長度的鋒利刀刃,反射出凜冽的光芒。這光芒躍入裴叔仁的眼中,也許是下意識的,他眯了一眯眼。
“吾若以矛手出城進戰,何以破此大刀賊陣?”他不自禁地想道。
……
李大黃營東列陣的,自便是高曦營的部曲。
打著“趙”字旗的這部兵馬,也的確是趙君德的部曲;但打著“王”字旗的這部兵馬,不是王須達的部曲,王須達及其營這一回都沒有跟著來魏郡,而乃是王君廓的部曲。
原先是沒計劃用王君廓部打李大黃營的,和趙君德相同,亦是因了王君廓一反往態的強烈求戰,李善道這才調用其部,與趙君德部一起,今日一同攻打李大黃營。
踞坐馬上,身在陣前,稍微瞅了幾眼對麵的李大黃營,隨之乜視西邊的趙君德部陣,王君廓翹起嘴角,拿著馬鞭,拍打著手心,與王君愕、李孟嘗說道:“咱老子們不打則已,一打,就要給總管打個眼前一亮!”放低了點聲音,“趙君德?連著被李大黃拾掇了兩次了!總管也是心大,還敢遣他部先攻李大黃營!嗬嗬,大郎、待賓,也正好,就讓他趙君德給咱老子們當個陪襯!讓總管瞧瞧,到底誰才是敢戰能打的驍將精兵!今日此戰,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
王君愕說道:“趙將軍雖然不慎吃過李大黃的兩次虧,然俺聞之,趙將軍誠然勇將。他隨從總管殲薛世雄部、攻清河縣城時,都立下了不小的戰功。今攻李大黃營,他為一雪前恥,料之必會催兵奮進。將軍,我等若欲顯功於總管駕前,今日此戰,不可掉以輕心。”
“俺自有妙計,將他趙君德比下。”
王君愕問道:“將軍何計?”
“正如大郎你所說,趙君德今日是急於一雪前恥,那咱老子們就給他這個機會。等會兒總管令到,發起攻勢之後,咱們先不急著猛攻,讓他趙君德猛攻!趙君德一猛攻,李大黃勢必就會往他那邊增兵,這樣,咱這邊抵抗咱的營中守卒不就少了?然後咱再發起猛攻!入他娘的,一個衝鋒,說不準,咱就打進去了!哈哈,大郎、待賓,老子此策何如?”王君廓洋洋得意。
王君愕、李孟嘗麵麵相覷。
李孟嘗遲疑說道:“將軍,此計當然是好計,可萬一將軍的心思被總管看出?”
“看出又怎樣?咱又不是偷奸耍滑,不肯賣力,這叫先詐示弱,以計克營,有何不可?”
王君愕、李孟嘗隻好應道:“是,謹從將軍之令。”
“大郎,等會兒開攻以後,你先督率兩團兵進攻,切記,攻勢要疲軟無力,但又決不能被守卒看出破綻;待賓,等到咱對麵之守卒被調去趙君德那麵一些後,你便引精銳兩團,立即展開猛攻!老子在這兒,親給你們鼓氣!今日定要讓總管知道,俺王君廓有勇有謀的手段!”
王君愕、李孟嘗應諾。
趙君德是個直性人,哪裡知道他已被王君廓當做了今日攻李大黃營的誘餌?
卻在本陣,王君愕算計他的時候,他正提足了一雪前恥的勁頭,瞋目切齒地在向本部參戰諸將下派攻營開始後的他們各自的作戰任務:“三弟,你率一團人為先攻,開攻後,給你兩刻鐘的時間,將兩架雲梯架到李狗營的西牆上!阿奴,你領一團人留在原地,為後備兵馬。俺親率餘下主力攻營!入他娘的,今日此戰,咱們必要報仇雪恨,老子要手刃李大黃!”
臨戰擊敵,趙君德一向是身先士卒。
其部諸將知道,主攻的任務,他們是從趙君德手裡搶不走的,他命令既下,便俱凜然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