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菁菁傻眼了。
說好的六七十年代是工人階級的巔峰,正兒八經的工廠主人;而知識分子的春天起碼得到八十年代才降臨呢?
一個工農兵大學生也這麼狂?真是要被革命哦!
田寧在旁邊悠悠歎了句:“誰讓人家爸爸是總廠的二把手,人家媽是輕工業局的處長,人家爺爺……人家奶奶……人家姑媽……人家舅舅……”
好了好了,不用再念下去了,曉得是正兒八經的三代了。
不用再拿人家的背景表,來刺激小老百姓了。
也是。
真平頭百姓,得祖上八輩子燒了多少香,才能輪得到推薦上工農兵大學啊。
可是現在官小姐跑路了,設備怎麼辦啊?真放在這裡不管了,那不是浪費國家寶貴的外彙嗎?
立刻有人埋怨葉菁菁:“哎喲,你也是的,她脾氣大,你忍一忍就是了。”
葉菁菁懶得看神經病。
忍一時,乳腺增生;退一步,卵巢囊腫。
做人,為什麼要跟自己的身心健康過不去?
“我哪一句說錯了?”
“好了!”孔素梅開口打斷窩裡鬥,給這件事定了性,“我們紡織三廠六車間,沒做對不起任何人的事。架子也忒大了。”
王鳳霞她們立刻附和:“就是,她連左右都分不清,還技術指導個屁啊。”
等待新設備啟動好開工的人也急:“她不行,倒是找個能行的人來啊!”
葉菁菁靈機一動,主打禍水東引:“工農兵大學生,我們三廠不也有工農兵大學生嗎?”
她可不逞強,她又不是學機械工程的。
哪怕她英語四六級都是高分通過,也考了托福,平常刷英美劇都是生肉直啃。但專業詞彙有壁壘,她沒掌握過。
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
眾人這才想起來:“對對對,找小劉,找劉向陽去。”
說曹操,曹操到。
遠遠的,傳來吆喝聲:“來了來了,我們把劉向陽帶過來了。”
叫一眾男青工架過來的劉向陽還在垂死掙紮,拚命強調自己的清白:“找我乾什麼啊,這我能幫上什麼忙。”
男青工們嘻嘻哈哈:“你去把豐同誌再請過來啊。我們請不動,你手到擒來。”
劉向陽麵紅耳赤,說話都結巴了:“你……你放屁,我……我跟豐同誌沒有任何關係!”
立刻有人跳出來拆他的台:“少來了,昨天我看到你們壓馬路的,不是搞對象還能有什麼?”
劉向陽一蹦三尺高:“絕對沒有的事,昨天我下鄉去義務勞動了。”
說著,他還焦急地朝葉菁菁的方向扯了一嗓子,“你彆聽他們胡說八道。”
葉菁菁退避三舍:勿cue,我們不熟。
車間主任沒心思管小年輕的三角戀,直奔主題:“好了,小劉,你過來看看這個機器……”
劉向陽最恨老字輩們不懂上下尊卑,明明他現在都已經是乾部了,車間主任這個大字不識幾個都大老粗居然還敢叫他小劉。
但現在他顧不上氣憤這個,隻聲嘶力竭地喊:“我說了,我跟豐同誌沒有任何關係!”
“誰管你們有沒有關係。”葉菁菁實在受不了,吼回頭,“現在讓你這位工農兵大學生過來看看設備說明書,瞧瞧到底要怎麼安裝!”
劉向陽被吼愣住了,竟然真直挺挺地往機器的方向去。
其他工人見狀大喜,趕緊把說明書塞到他手裡;“劉乾部,你看看,這洋人的說明書到底怎麼寫的。”
劉向陽聽到“劉乾部”三個字正,心頭湧出熨帖,可不等滿意的情緒上臉,他眼睛瞅見說明書上的蝌蚪文,瞬間手一抖,慌慌張張地拒絕,“這個,我學的是經濟,跟這不是一回事。”
車間主任早就一肚子火:“讓你翻譯,沒讓你自己動手裝設備。”
“對對對。”其他人跟著附和,“大學生,你告訴我們洋人都說了些啥噻。”
劉向陽被眾人拱在前麵,一腦門子的汗,隻恨現在不是一九七六年,不突然來個地震,好把大家夥兒全都埋進去。
省的他們再追著自己沒完沒了。
不得不說,人被逼到極致時候,求生的本能還是能迸發出急智來的。
現在他腦袋瓜子靈光一閃,硬生生地給自己憋出了個理由:“那個,我學的是俄語。”
話說出口,他越編越順暢,“我想著我們廠的機器設備大部分都是叢蘇聯進口的,學習俄語,更加符合我們生產的實際需求。”
葉菁菁和她的小夥伴們對視一眼,心裡直嗬嗬。
反正吹牛不上稅是吧,真是什麼都敢張口就來。
但顯然劉向陽十分擅長自欺欺人,還煞有介事地滿臉遺憾:“可惜現在我幫不上忙了。”
先前架著他過來的男青工們,又開始推推嚷嚷:“那你去找豐同誌嘛,讓她再好好看看說明書。”
但現在有葉菁菁在,劉向陽還心虛著呢,打死他都不願意再光明正大地和豐同誌扯上任何關係。
正拉拉扯扯間,豐同誌居然不請自來了。
她先是掃了一眼目光躲閃的劉向陽,又輕蔑地看向葉菁菁,絲毫不掩飾嘲諷:“我還以為你多厲害呢,一個臨時工,真不曉得天高地厚!”
這話,一下子踩到了在場臨時工們的痛腳。王鳳珍她們,更是氣得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
“你!”
“我怎麼了?”豐同誌嘴角勾起輕蔑的笑,聲音跟刀片似的,一刀刀地往下割,“臨時工就是這副德行,不思進取,隻知道混日子。你們看看,這廠裡正式招工,為什麼你們一個都招不上?如果你們真的有能力,表現好,工農兵大學為什麼不推薦你們上?”
她下巴昂得高高,仿佛對麵站的是一群會讓人害眼病的臟東西一樣,不屑一顧,“你們這些人,一天到晚就知道混吃等死,還指望自己能飛上天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臨時工們聽的,心裡那個氣啊,甚至有人捏緊了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
好意思呢!
正式招工都是內定好的。
至於推薦上大學,什麼推舉!一錘定音的,還不是當領導的說了算?!
連車間主任都聽不下,站出來打圓場:“不能這麼說,不管什麼身份,好好工作都是我們紡織三廠的一份子……”
“ok!”葉菁菁直接打斷了車間主任的和事佬。
倘若,孔主任在豐同誌剛開始大放厥詞的時候,就阻止她,那葉菁菁跟在場的所有臨時工,肯定都領領導的情。
但是現在,剜心的話都說完了,領導再出來當好人,是不是有點遲了?
所以,二等公民永遠不要指望既得利益者大發慈悲。
所有的權利,都得自己爭取。
葉菁菁眼睛跟出鞘的劍一樣,直直刺向這位從總廠來的技術員,揚高聲音:“好,你是工農兵大學生,你表現好你優秀,你是專家。現在麻煩你,給我們這些沒見識的臨時工,念一念說明書上到底寫了什麼?”
她原先根本不想豐同誌對上。
背景深厚的三代,是好惹的主?尤其是知道這人和劉向陽正在搞對象之後,她更是避之不及。
但人家的巴掌都直接打到她臉上,搞得她跟什麼上不了台麵的垃圾一樣,她也不可能被打了左臉,還要把右臉送上去,再請人家打。
“麻煩你,也讓我們這些井底之蛙的臨時工,好好長長見識。”
豐同誌被突兀送到她鼻子下麵的說明書,嚇得本能往後退,又色厲內荏地強調:“我讀什麼讀,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