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歎氣。
他慢慢撩起比甲下緣,黝黑精瘦的腹部赫然是一條巴掌長的猙獰傷口,斷麵參差不齊,不像是利器切割,而是猛烈撞擊造成的撕裂傷口。
“前幾天出海的時候,我抓到了一條體長超過一丈的藍鰭金槍魚,那可是一丈啊,您都想不到那條魚有多肥!”
淒冷的雨水順著老德消瘦的下頜不斷滴落,卻絲毫澆滅不了他眼中冒著熠熠精光。
“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為了賣個好價錢,我們一直慢慢溜著它的耐力,打算等它精疲力儘之後,再把它完整的撈上來。”
老德嘿嘿一笑,“您也知道,這種稀罕物現在是越來越少了,有很多有錢人不止喜歡拿來吃,更喜歡拿來做標本。所以魚身千萬不能有損傷。”
室南語氣驚異,“那你這傷,不可能是被魚攻擊的吧?”
“怎麼可能,那些畜牲怎麼可能傷得了我。”
老德眸中的火熱快速消退,苦笑道:“是被自己人傷的。”
無外乎就是分利不均,引發的內鬥。
現在老德還能站在這裡,誰被沉進了海底自然不用多說。
這種事情,室南早已經見怪不怪了,也沒有繼續刨根問底。
“那你就一直拖著沒處理?”
室南伸出兩根白皙修長的手指,不過輕輕按了按老德腹部的傷口,立馬就有渾黃的血水浸出。
“看了幾個醫師,他們都說傷到內臟了,醫不好了,隻能用人工培育的器官來替換。”
老德笑容勉強,“您也知道,人造器官的價格太高了。”
“這些赤腳醫生又在變著法子騙你的錢了。”
室南不假思索道:“你用機械替代也行啊。”
老德維持著臉上的笑容,一雙龜裂的嘴唇卻緊緊抿在一起,一言不發。
室南一看他這副模樣便知道,他連用機械器官的錢都沒有,或者說不願意拿出來。
“你那條魚賣了應該就夠了。”
室南瞪著眼睛,“老德,這種時候你還摳門什麼,當真是要錢不要命了?”
“沒錢和沒命也沒什麼區彆。”
老德撓著頭,“您說是吧?”
室南不禁一時語塞,沉默了片刻之後,才繼續說道:“這樣,你現在就去黑市裡淘換一些從屍體上扒下來的二手的機械器官,記住啊,千萬不要貪便宜買那種瀕臨報廢的垃圾,起碼也得五成新以上的,才能長久使用。”
“再去買兩支東壁醫療出產的抗排斥藥劑,就最低級的那種就夠用了。把牌子看準了,不要被人拿倭區或者高麗生產的貼牌貨糊弄你!”
“好咧,我這就去。”老德麵露狂喜,忙不迭點頭,“那您的診金?”
“你都拖著傷勢等我這麼多天了,我還好意思收你什麼診金?”
室南沒好氣道:“等你下次出海的時候,給我帶一條小的藍鰭金槍魚回來就行,我也沒吃過這種東西。”
“那沒問題,沒問題!”
老德將腰杆猛的折成一條筆直的橫線,“真是太謝謝您了。”
“大家都是朋友,能幫點忙就幫點忙吧。”
黑色的傘麵微微傾斜,擋住老德早已經濕漉漉的腦袋。
“老德,我問你個事情。”
“您您說。”
老德抬起頭,卻發現此刻室南的表情十分嚴肅,一絲不苟。
“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怎麼樣?”
老德鬆了口氣,搖著頭笑道:“不怎麼樣,湊合著活唄。再說了,像我們這種人哪兒來的生活,頂多能算是生存。”
一字之差,便是雲泥之彆。
“那你就從沒有想過改變改變?”
湛藍色的霓虹透過夜雨打在室南的腦後,眉骨下的黑影像兩口深不可測的枯井,看不見一丁點瞳仁反射出來的亮光。
“我當然想過了。”
老德一臉自豪的舉起自己的雙臂,“我這不是改了兩條械臂嘛。說到這還得要感謝您,要不是您幫我改造,我這次恐怕就回不來了。”
室南追問:“除此之外呢?”
“那就不敢奢望了?”
老德笑容滿足:“我的基因能負擔這點改造已經不錯了,不過我已經想好了,回頭就把家裡的兔崽子扔下船,送到夫子廟去讀書。”
室南一愣,“你想讓他學做明人?”
“那小子可沒這種好命。”
老德指向室南身後的櫥窗,“那些老爺說了呀,包吃包住,還有錢拿,這種好事怎麼能放過?”
“行吧,快去黑市買東西吧。”
室南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將傘簷拉回自己頭頂,擺了擺手,“你的傷勢不能再耽擱了。”
說罷,室南便邁步走進那條逼仄的巷道之中,
淒冷的雨水到這裡小了很多。
兩側野蠻橫生各色招牌的將天穹遮的隻剩一條狹窄的縫隙,密密麻麻的線束在頭頂交織,如同蛛網一般籠罩頭頂。
腳邊是橫流的汙水,排水溝渠塞滿了亂七八糟,看不出原有結構的機械零件。
其中偶爾還能看見被漆成油膩粉色的黃粱欲境芯片。這些是故意撒下的誘餌,隻要有人敢鏈接其中,立馬就會被黃粱鬼鳩占鵲巢,成為炮製偃人的好材料。
寂寥的黑傘停在一間斑駁掉漆的木質大門前,左右是一幅手工雕刻的楹聯。
尋肉體穴位之仙居,入意識感官之祭禮。
橫批,械肉共吟。
平仄不對稱,寓意更是荒誕不經,像是一次酒後縱情的遺留。
鑲嵌在大門上的兩顆黃銅虎首咬著一條橫杠,上麵叩著一把極為少見的老式銅鎖。
這種防盜方式,在這條街上簡直就是形同虛設。但奇怪的是門鎖上沒有半點溜撬的痕跡,似乎沒有賊盜敢打這裡的主意。
室南將門口屋簷下的一盞紅色燈籠點亮,這才推門而入。
門內是東西兩間互通的房間,陳設就是尋常不過的地下醫館。
東邊的房內是占據整麵牆壁的藥櫥櫃,還有一具巨大的人體模型,其上密布紅點和線條,代表著人體的經脈和穴位。
毫無疑問,這間房走的是大明帝國‘望聞問切’的路子。
西邊的房內一張手術床,周圍擺滿了各種器械和冷凍櫃,用來滿足西夷醫術‘視觸叩聽’的要求。
這間醫館麻雀雖小,卻是東西合並,五臟俱全。
“請問這裡是室南醫師的醫館嗎?”
充滿磁性的男性嗓音從門外傳入。
“對。”
正擺弄著藥櫥的室南回頭看去,隻見一名身穿筆挺西裝,梳著背頭發型的男人站在門口,拍打著外套上沾染的雨水。
“你就是那位預約的客人?”
鄒四九雙手貼著鬢角滑過,咧嘴露出一口白皙的牙齒,“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