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峰嶽自問自答:“我以前認為他們或許依舊會像麵對前朝科舉之時那樣,在新的鴻溝麵前不遺餘力的掙紮,削減了腦袋要去做那人上人。”
“可陪伴嗣源四處遊曆的那幾年,我發現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關心的依舊隻是今日的飯菜是否可口,辛苦一個月的工錢何時能夠結算,久病的家人怎麼樣才能痊愈.”
“他們不會太過關心到底有誰最後成了仙佛,又是誰最後坐了天下。哪怕有人要搶走他們手中本就不多的東西,他們也不會有太多的反抗。最多揉揉淚眼,小聲罵一罵,然後寬慰自己隻要人還活著就好。”
張峰嶽抬手揉了揉眉心,輕聲道:“所以就不要再去打擾他們了吧。”
“老師,其實不止是這座帝國變了,就連您也變了。”劉謹勳忽然開口。
“有嗎?難不成是越來越老了?”
劉謹勳沒有理會老人故意為之的打趣調侃,神色依舊凝重。
“當年您在新東林書院擔任山長之時,曾揮筆寫下過一篇關於‘大儒序’的策論,字字珠璣,讀之令人心神振奮,熱血沸騰。縱然儒序內部一直以來關於這篇策論褒貶不一,連您最看重的學生裴行儉更是對此嗤之以鼻,甚至不惜為此與您分道揚鑣.”
張峰嶽目光依舊溫潤如水:“不過隻是一匹老驥偶發的狂想罷了,做不得數”
“不,學生並未認為這是不切實際的狂想。相反我始終堅信這就是儒序最正確的未來!”
劉謹勳突然向後退了一步,拱手抱拳,對著老人躬身到底。
“那篇策論以‘六藝’發展為根基,以感教化育為核心,涵蓋儒教學子身、心、理、意四個方麵,全文三千四百七十二字,學生至今依舊曆曆在目,不敢稍忘。”
劉謹勳頭顱深深埋在持禮的雙臂之中,話音卻是激動昂揚。
“如此一篇曠古爍今的巨作,一現世便注定要成為新東林黨的綱領,更是您日後成為儒家新聖的根基。學生大半生都在矢誌不渝踐行其中要義,無論是在朝堂之上還是在山野田間,從沒有過半分懈怠。”
“可不知道何時,您卻突然變了”
劉謹勳抬起身來,目光毫無躲閃,直視那雙不再暗藏攝人鋒芒,隻剩下一片秋冬蕭瑟荒涼的眼睛。
“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能讓老師您將這份彌足珍貴的至寶棄如敝履,也將如我這樣的追隨者棄如敝履。”
劉謹勳語氣變得哀怨:“我曾猜疑是不是因為裴行儉,因為我很明白,在您的眼中,隻有他裴行儉才是唯一有資格能夠繼承您衣缽的傳人。”
“不瞞您說,我很嫉妒,也因此而心生不滿,甚至滋生出一絲攀比的妄念。所以我在返回金陵之後,暗中和朱家、和春秋會往來。就是在等著或許能有一天,在您得知消息之後,也會親自駕臨劉閥,當麵斥責我這個逆徒,質問我為什麼要背叛您。”
劉謹勳顫聲道:“如此學生也能有機會再當麵親口問您,儒序的未來究竟將走向何處。若是能以死換得您回心轉意,劉謹勳死而無憾。”
張峰嶽嘴唇抿緊,原本半躺的身體已經坐正,蓋在身上的披風不知何時已然滑落在地。
簷下滴落的雨水潤濕了披風的邊緣,卻已經無人在意。
“可是我最終還是沒能見到您。隻等來了商家的法序,帶給我兩個選擇,一條路是入番地戴罪立功,一條路是執迷不悟就地處決。”
走廊拐角處的陰影中,商司古環抱雙臂,依靠著冰冷的牆壁,神情漠然看著這對容貌同樣老邁的師與徒。
劉謹勳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我又告訴自己,應該是自己做的太幼稚,也太過火,犯下了這樣無法饒恕的大錯,所以您根本不屑再多跟我廢話半句。心不甘,所以我不願死,因此我選擇了前往番地,全心全意推行新政。
“可學生我在番地看到的,卻全是您要徹底絕天地通的決心,根本沒有半分‘大儒序’的影子。”
“老師”
劉謹勳雙膝一彎,膝蓋重重砸在布滿潮濕水汽的地磚上。
“難道您真的要放棄‘大儒序’?難道學生一生奉行追求的理念,真就隻配一句狂想嗎?”
劉謹勳的眼眸中充斥著不甘和希冀,還有幾分深藏的恐懼,彼此交融,複雜難言。
他希望能夠從張峰嶽的口中得到真正答案,卻又擔心心中的幻想會在此徹底破滅。
“地上涼,先起來再說話。”
張峰嶽眉頭緊皺,嘴裡說出的話音卻還是十分輕柔。
可劉謹勳依舊執拗搖頭,連聲追問:“老師,您當真要放棄我們這群追隨者,放棄您當年的夢想嗎?”
站在遠處的商司古雖然表麵還維持著那副置身事外的淡然,可眼底卻流露出一絲藏不住的急切,定定看著這邊。
“那不是我的夢想。”
張峰嶽沉默片刻,話音轉冷:“我再說一次,那隻是我閒極無聊之時的一次信馬由韁的狂想,一次不切實際的虛談!”
轟隆!
簷下話音落地,遠空雷聲轟鳴。
狂風驟雨之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似有一尊龐然巨物正在迫近。
“不會的,我畢生踐行的理念怎麼可能會是不切實際的虛談,我無法接受。您一定是被什麼人所蠱惑,所以才會做出絕天地通這樣錯誤的選擇”
頹然跪坐的人影傳出呢喃的聲音,猶如鋒利的刀劍刺進老人的眼眶,攪得他目光顫抖。
張峰嶽怒聲喝道:“胡說八道!”
劉謹勳再抬起頭,已經是淚流滿麵。
“老師,張希極已經快到了。是我向詹舜泄露了您的位置。”
儘管早有預料,可當張峰嶽真正聽到對方說出這句話,依舊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老夫知道他張希極會來,可為何偏偏這個人會是你?”
老人長歎一聲:“謹勳,你糊塗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