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幾個親兵滿腹委屈分散勞務,尤其是鄧意,他好不容易把一大筐衣服洗完,感覺兩隻手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回來就見木蘭正在美美地吃飯。
定睛一眼看去,更氣了,這討人嫌的小子還吃上將軍的剩菜了!
其他親兵也都受了衛青的斥責,沒有平日的熱鬨,這花木蘭可恨已經是公認,但見鄧意這個肇事者回來,都怨氣衝天地朝他看去。
鄧意有些僵硬地給眾人賠笑。
今日後廚殺了一頭羊,給各位將領都送去了一份,衛青的晚飯是一隻羊腿,一份羊湯配餐,木蘭端回來一碗帶了半碗肉的羊湯就著餅子吃。
其實吃著很艱難,不僅是她這輩子還沒吃過帶香料的東西,而且她素久了的腸胃根本無福消受葷腥,隻覺得又肥又臊,但是當著眾人的麵,她還是硬著頭皮裝作很好吃的樣子。直到羊湯見底,她鬆了一口氣,幾口把餅子和肉一起噎了下去。
吃剩菜並不丟人,反倒是每日執勤親兵的福利之一,何況衛青和旁人不同,他不是稀裡嘩啦一頓吃完才叫人來收拾殘羹剩菜,而是吃飯之前就先分出自己吃不完的部分放在一邊,等到用餐完,親兵來收拾的時候就隻見到一小份乾淨整潔的飯菜,這獎賞是很叫人心裡熨帖的。
木蘭最多輪得到送飯,收拾剩菜這美差她還沒輪上過,而衛將軍說了,她多做了多少天的活,就跟著他吃多少天的餐飯。
這實在是很實際的安慰了,木蘭其實知道,這些親兵是從長安帶出來的,不管是不是行軍途中不宜加刑,都沒法為了她一個人的委屈懲罰這麼多人,可衛將軍就是能做得叫人心服口服。
這一夜是木蘭從軍以來睡得最不踏實的一夜,她是少夢體質,從來都是一夜閉目,睜眼天明,這一遭起夜起了四趟,拉到雙腿都軟得發抖,次日差點連馬都上不去。
也有幾個偷瞧她笑話的,鄧意就故意把聲音放得很大,木蘭沒搭理,趴在馬上讓自己省點力氣,昏昏沉沉到中午,忽然後方一陣騷亂,木蘭起初沒聽清楚,隨即見一名輕騎滿臉悲愴翻滾下馬,對前麵的衛將軍流淚道:“報!驍騎將軍李廣部遭遇匈奴主力十萬餘人圍困,全軍覆沒!”
衛青驚住了,許久,眉頭蹙緊。
此次向匈奴進發,分兵四路,四位將軍各帶一萬兵馬,誰也不知道匈奴人聚集在哪,有沒有統合兵力,這場軍事行動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報複匈奴人去年的劫掠,誰也沒想到匈奴人會早早等在那兒圍困了李廣。
李廣曾於邊郡六任郡守,深受百姓愛戴,他是大漢最有名氣的將領,所帶的兵力也是精銳中的精銳,可再精銳也擋不住十倍於自身的兵力,沒想到這一戰……這麼說來,匈奴的主力部隊距離他是極遠的。
就算近,李廣都全軍覆沒了,他難道能帶著這一萬騎兵去和十萬匈奴兵衝殺?可匈奴主力彙聚雁門附近,後方空虛,打穿了也殺不到多少人頭,總不能占了匈奴的城池等他們大軍回返。
出兵一場,勞民傷財,遠渡荒原這麼遠,豈能無功而歸?
衛青先是為李廣將軍悲歎了一聲,很快收拾心情,拿來草繪輿圖,下了決定,“全軍繼續進發,我們去蘢城。”
木蘭不知道蘢城是什麼地方,事實上大部分漢卒都不知道,蘢城是匈奴人的祭天聖地,每年匈奴各部都會在蘢城集會,祭其先祖與天地神靈,實在要換算成大漢的話,就是高祖陵寢或帝王封禪的泰山一類的地方。
衛青已然決定,既然匈奴各部齊聚,區區一萬兵力也無法零散收割人頭,那這架就不打了,奇襲蘢城,砸其祖墳,高低也得在匈奴人臉上扇一巴掌!
因為李廣的全軍覆沒,軍中的氣氛都很壓抑,這支上萬的騎兵大多是從邊軍中抽調,許多人都曾在李廣麾下待過不短的日子,李老將軍為人隨和,愛兵如子,與將士同飲同食,每逢勝仗,賞賜都分給下屬,自身不留餘財,是一位極好極好的主將。
衛青帶兵之初,也試圖學習過李廣,但很快放棄了,因為沒有足夠的威名和人望,學李廣的帶兵之法簡直就是胡鬨。
李廣治軍是無紀律的,沒有任何的約束,士卒都過得十分散漫隨意,可一旦到了戰時,人人都願意跟著李廣效死力……嗯,有些像是春秋時蓄養門客遊俠,平時好吃好喝,遇事為君效勞。
古法帶兵了屬於是。
衛青一條條規矩立下,對此不滿的也大多是跟過李廣的兵,沒經曆過,不適應,但時日久了,看著整肅的軍伍,不少人還是默默服氣的,就像先前遇到那五百匈奴兵時,換成李廣的部隊,是沒有那麼快反應過來的。
匈奴人沒有自己的文字,他們實際上叫蘢城為龍城,但文字是大漢的,大漢自己有一個龍城,就稱匈奴人的龍城為蘢城。
全軍向著蘢城進發,衛青時不時調整著行軍方向,在草原上,最好的方向標就是太陽和星辰的方位,最困難的不是尋找方向,而是常常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衛青給自己手裡草繪的輿圖不停地添加參照物,一直到前方的探子欣喜來報,方向完全正確無誤,正前方四十裡,就是匈奴蘢城!
蘢城隻有在集會的時候才會彙聚匈奴各部兵力,而且集會時間也不會太長,草原荒蕪,時間久了牛羊吃完,大軍就無法在草原上獲取食物,如今匈奴人在李廣那兒打埋伏,幾撥探子前後去探查,得到的結果相差無幾。
匈奴人在蘢城隻有不到三千的守軍!
這也挺正常的,高祖陵寢重要,也就那幾千守陵衛,帝王泰山封禪何等威嚴,平日裡沒人去,誰還守著泰山過日子。
行軍至此已經到了傍晚,衛青命人分發餐飯,把帶來的牛羊殺了近半,每個人都分到了許多肉食,吃完又停歇了兩個時辰,此時已經夜深,漢軍分出兩翼數千人左右包抄,中軍攻城。
衛青甚至都沒穿戴厚重的甲胄,親兵們則是都把自己包裹齊整,鄧意還瞪了一眼木蘭,有些得意,戰場上他們這些親兵可是能為將軍擋刀赴死的,你這矮瘦瘦的鄉下小子,跳起來都擋不了幾下!
木蘭把弓箭橫在馬前方便隨時取用,除了弓箭,她有兩把兵刃,一把是她爹歸鄉時私藏下來的匈奴繳獲,半臂的短刀,應該是匈奴將領的佩飾,還有一把是軍中發下來的長刀,她把長刀從馬上取下,短刀藏在懷裡,一言不發策馬跟在衛青身後。
衛青沒有上戰車,他騎馬停在原地觀察戰局,直到城門大開,也沒衝出什麼像樣的大軍,可以確定沒有埋伏,這才眉頭舒展,自腰間拔出長劍,劍指城門,高聲喝道:“衝陣,與我殺敵!”
然後一騎當先衝了出去。
親兵的反應也快,不多時二十多匹馬緊隨其後,木蘭一手勒著韁繩,一手緊握長刀,衝進城門之後,四處都是砍殺之聲,有漢軍的,也有匈奴人的吱哇亂叫,木蘭謹記自己是親兵,是護衛將軍的親兵,幾次下刀的機會都放過了。
衛青是第一次如此深入戰場,夜色下,火光照耀,他幾乎能看清地上每一個被殺死的匈奴人和漢卒的麵目,他揮劍砍殺幾次之後才發現,雖然他的劍做工精良,可在馬上就顯得太短,根本不適宜作戰。
沒等換兵刃,被半夜襲殺鬨懵了的匈奴人也漸漸開始組織起來,先是零星的箭矢,隨後是成規模的箭雨自高處下落。
沒穿厚甲的紕漏由此顯現,親兵們連忙持盾上前護衛,但也正因為這樣,衛青想親手斬幾個人頭的想法還是破滅了。
他歎了一口氣,專心指揮起戰局來,事實上兵刃相接之後,戰局的指揮往往是不如人意的,人和人之間隻剩下了殺戮,高呼了幾聲都沒人應,衛青忽然看到身側的木蘭,她一手握長刀,一手按韁繩,眼睛銳利得要命,每一個視線落處,都是匈奴人的身影。
衛青看著麵前密不透風的厚盾,看了看木蘭緊握兵刃的手,忽然道:“木蘭,你去吧,替我殺敵。”
木蘭的眼睛一下子明亮如刀。
大聲應了一句,隨後輕騎躍出盾牆,奔向她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