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加了鹽的豆飯,花家一向是村裡最窮的,豆飯藿羹對花家來說不是形容詞,而除了他們家之外,大多的村裡農戶都是小米稻米摻著吃了。
木蘭今天實在是累得慌,卻也隻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她把碗推給妹妹,才五歲的小丫頭臉上沒有一點肉,乾瘦的手伸在桌子上像小雞爪子,花小弟雖然也不胖,但臉頰嘟嘟的,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家“阿兄”。
孩童的眼睛很清澈,黑白分明的,木蘭抿了抿嘴,伸手拍了一下花小弟的額頭,小妹還沒有名字,家裡叫也是叫小二或者二姐,花小弟也沒有大名,家裡都叫寶兒。
花寶兒剛四歲,木蘭和他不大親近得起來,這小娃娃甚至還不到懂事的年紀,就已經能分走她一半的田產,但要說氣惱,似乎也沒有多少。
把火氣撒在什麼都不懂的孩童頭上是最可怕的,木蘭自己受過委屈,很明白這樣的道理。
木蘭煮飯時摸了兩個剛下的蛋,一起煮熟了,這會兒給弟弟妹妹一人敲開一個,花母每天給花寶兒煮一個蛋,但看到木蘭把雞蛋給花小妹吃,還是心疼得快掉眼淚了。
木蘭沒有管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她離開這一年,床都是弟弟妹妹在睡,她一回來,原本能一人占半張床的小姐弟倆都隻能委委屈屈地睡在她兩側,一個睡這頭,一個睡那頭。
夜半時分,花小妹抱住了木蘭的腰,把小臉埋進她胸口,又過了一會兒,睡在另外一頭的花寶兒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她的一條腿。
這個家裡,花寶兒覺得最可靠的就是他阿兄了。
花小妹抱著阿兄,感覺踏實極了,甚至都有膽子悄悄地蹬花寶兒,想把他蹬開。
花寶兒努力地扒住阿兄的腿,用腦袋去頂花小妹,小姐弟在木蘭身上展開了一場拉鋸戰!
最後兩個人誰都擠不過誰,直接開始占地盤,花小妹把自己窩進阿兄懷裡,兩隻手大大地抱緊腰,而花寶兒抱住兩條腿還不夠,猶豫了一下,用自己胖嘟嘟的熱臉去貼屁股。
木蘭什麼都沒察覺,維持著一個扭曲的姿勢,仍舊一睜眼就到了天亮。
花家養了四五隻雞,都是養來下蛋的母雞,花母一般一天煮一個蛋給花寶兒,剩下的攢起來,攢滿五六十個再去縣裡賣,除此之外就是織出來的布匹,木蘭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花母偶爾織布,大多時候是花小妹在織,她還給鄰居周寡婦家打豬草,一個早上的豬草打完,會在周寡婦家吃一頓飯。
花父早年是做木匠的,因為木匠活太苦,就和兄弟結伴去做了募兵,腿腳殘了歸鄉,沒帶回家一文錢,他的木匠活也不好,隻能偶爾用些廢料做點桌椅什麼的,花母賣雞蛋的時候順帶著賣,很難賣掉。
這就是花家全部的經濟來源了。
木蘭一早上先去了周寡婦家,告知以後花小妹不打豬草了,又去了裡正家一趟,裡正也等著她呢,所謂裡正,一裡之長,差不多管著一個村的大小事。
花家所在的村名為上村,周圍有中村和下村,這三村是按照田地優劣分出來的名字,上村的田大多是水田,肥沃得很,木蘭牽著牛回來都有不少人問價,就是因為村子本身是個富庶村,所以願意賣地的人家還真沒幾戶。
裡正撚胡須正色道:“村裡現如今願意賣的都是下田,好田可傳一家三代,是沒人願意賣給你的。”
木蘭猶豫了,阿娘眼睛不好,阿爹腿腳不好,家裡隻有她能出來種地,再種幾畝下田,那還是吃不飽飯的。
裡正又道:“花大郎啊,你帶回來的都是好公牛,可母牛價高,公牛也生不出小牛是不是?這樣的話,就算有水田賣你,你也買不了多少,我看你踏實肯乾,村東頭那片老林子,你如果願意雇村裡人開荒,那片地開出來就歸你,你看看如何?”
木蘭搖頭,這是哄傻子了,開荒一般都是一個村一起乾,要她一個人出錢來雇,她現在全部身家都打不住,那片林子少說二十幾畝地,就算全歸她,她也種不過來。
裡正歎道:“那林子真能開出好地,那裡頭一年年積了不知道多少枯枝爛葉,可我跟彆人說,都嫌費勁,不願意去開。”
木蘭拚命搖頭,“你老彆坑我了,我哪種得過來。”
老裡正罵道:“榆木!榆木腦袋!沒聽過佃戶嗎?你找一家佃戶過來,又能伺候你爹娘,又給你家乾長工,管他們吃飽肚子,地也給你們種……”
木蘭堅決搖頭,裡正退而求其次道:“那張老頭家裡十畝荒田,他要賣嘍,要你三頭牛,那地是好地,就是他家倆兒不肯好好種,才給荒了,我帶你去看,那土都能攥出二兩油來!”
比起花光全部身家去開二十幾畝林子的荒,這價值三頭牛的十畝荒田雖然也貴,但莫名就可以接受了。
木蘭思考了一下,睜著一雙清澈而又愚蠢的圓眼睛跟上了裡正。
六十多歲的老裡正在田野間健步如飛,木蘭這麼個年輕姑娘都幾次沒攆上,等快到張老頭家地頭上的時候,木蘭忽然回過味來了,問道:“老裡正,你是不是本來就想把這田賣給我?”
什麼林地開荒,雇傭全村,還雇一家佃農,就是提出一個她不可能接受的條件,再退而求其次,把這荒田賣給她吧?
老裡正嚴肅道:“年輕小子,哪那麼多心眼?那林子是真的好……唉,怎麼就沒人聽我的呢?”
木蘭半信半疑,她心眼真的太多了嗎?她怎麼覺著太少了呢?
張老頭家的地是真的好,雜草叢生,裡麵夾雜著少許莊稼,最高的草有一人多高,木蘭一看這雜草,就知道地是很肥沃的。
老裡正歎息道:“現在肯種地的年輕人比我們那會兒少多了,都想著打仗,打仗,唉。對了,咱們村這次征發出去二十幾個好小夥子,怎麼就你先回來了?”
木蘭忽然一愣,“就我回來了?”
老裡正沒有多想她話裡的意思,還彎腰去拔雜草呢,邊回應道:“是的啊,你不常在村裡走動,不知道,我們武安縣的兵丁好哇,而且家家戶戶自帶兵器,往年都是分去李將軍那裡,去年多一個你,本想托人拉你一把,可你到底苗兒矮,最後你分去了上穀那邊。”
木蘭呆住了,好半晌才道:“我們村裡的兵,這次都在李將軍、李廣將軍那裡嗎?”
老裡正聽出她的話頭不對,回過身來看她,卻見這黑黝黝的小少年怔怔地道:“李廣將軍,這一戰、全軍覆沒。”
老裡正驚呆了,“全、全完了?”
木蘭看著老裡正驚惶的臉色,乾澀地道:“有一些潰兵逃散了,李廣將軍和公孫敖將軍兩路軍兩萬人,合計戰損一萬七千。”
老裡正一屁股坐到了地頭上,看著那雜草叢生的荒地,好半晌才道:“張老頭家裡兩個兒,都是跟著李將軍的,孫家這次也去了一個二小子,周寡婦家裡那個建功,是周家的獨苗苗了啊……”
那二十幾個小夥子,老裡正每個都叫得上名字,反而是眼前這個得了重賞的花家小子,他其實也就十來年前花家小叔牽著來給他上戶籍的時候見過一回,再有就是逢年過節偶爾見到一眼了。
老裡正的心裡滋味難明,木蘭無措地站在那裡,她和村裡的人不熟,和村裡的年輕人更不熟,這次征兵出去,她聽說另外兩路軍遭遇匈奴人大敗,戰損一萬七千人,雖然也不舒服,但勝利的喜悅和豐厚的賞賜把這些情緒衝得很淡。
可回到鄉裡,知道這些原本離她很遠的“戰損”,是一村的鄉鄰,她忽然有了一種難言的沉重。
那是人命的分量。
老裡正過了很久才緩過勁來,聲音啞著,“這地你先買了吧,給老張留些棺材本,這些日子少在村裡走動,等消息傳過來……各家辦了喪再出門。雖然跟你沒關係,可死了兒的,見你風光,什麼心思都會有。”
木蘭悶悶地應了一聲。
十畝荒地買了下來,三頭牛牽出去,花母又是好一番心疼,木蘭給老裡正送了十來個雞蛋去,又找人換了兩袋小米,回到家就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