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病是個很好的借口,好就好在誰都能看出裡麵的貓膩。
陳家狠心至此,旁人眼裡衛少兒也不清白,誰叫她早上去鬨了一場,中午陳掌妻就得急病去世了?有意求親的覺得衛少兒認定了陳掌,為此不惜逼死陳掌發妻,無意的背後譏嘲一聲小人得誌,但真正在意這事的人其實不多。
衛少兒隻是害怕了一陣子,就在陳掌放下身段的勸哄中同意下嫁,這真是下嫁,皇後的姐姐和一個襲不了爵位的小貴族,實在不是當初貴族公子和婢女偷情時的光景了。
陳掌還詢問過霍去病,要不要跟著他改姓,霍去病堅決不認,他親爹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這姓是他自己的,他連陳家都不會去,他今年十三了,可以自己在外頭居住。
陳掌表麵遺憾,內心是鬆了一口氣的,他也不想多個兒子,尤其霍去病在他看來並不討喜。
不過霍去病說是自己在外頭居住,衛青到底沒讓,最後還是搬到了衛青的府邸上。
衛青私下向蕭載提了自家二姐婚事的始末,他始終擔心陳家太過狠心,蕭載思索過後,卻笑道:“陳掌富貴到頭了,空有狠辣沒有長遠的眼光,難道天子會因為這件事而使他再次顯貴嗎?將軍勿慮啊。”
衛青恍然,當初衛夫人得寵,一門姐弟都因此得官顯貴,問到衛少兒時,她為陳掌求官,天子賞賜過陳掌,那時陳掌沒有拋棄妻子,卻因為衛夫人做了皇後而下定決心娶衛少兒,這是小人的行徑。這樣的人,難道會有什麼大出息嗎?
隻要陳掌一直不能顯貴,衛家沒有出事,衛少兒的日子就會過得很舒心。
衛青心下稍安,蕭載回去卻連吃了三碗乾飯,抱著自家的狗子哭得不能自已,陳掌是富貴到頭了,可他守著將軍的姐姐,那也是皇親國戚了啊,他還要自己奮鬥不知多少年,這飯啊,怎麼就這麼硬?
長安貴少年呼朋引伴,馬踏青苗,出遊狩獵時,武安縣裡哭聲已經不見,家家戶戶都忙著春耕。
木蘭一個忙活十畝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臉卻白了一些,武安縣不如草原上陽光烈,她偶爾翻地時,還會想起那好多好多的牛羊叫聲,軍容齊整,黑旗飄飛,一切都恍如隔世。
嗯,還有將軍的剩菜。
花家的日子過得十分規律,木蘭隔三差五煮幾個雞蛋吃都覺得奢侈,更彆提開葷了,她打從回家就沒沾過一頓葷腥,在軍中養出來的那一點點肉也沒了,但她的個頭一直在長,每天晚上腿都疼得直抽抽。
花家人的個頭都不矮,木蘭有幾個堂兄,個個身高七尺以上,去年那場征兵裡,也沒了兩個,有一個逃回來了,是潰兵的一員,天子下詔赦免了這些人,但回到村裡是不受待見的。
木蘭插秧插了一個上午,花小妹來給她送飯,是小米熬的稀粥,她稀裡嘩啦喝了個乾淨,對花小妹說:“晚上回去我們煮雞蛋湯喝。”
花小妹今天一直沒吃什麼東西,聽了這話眼睛亮了亮。
木蘭把空碗遞給她,又從地裡刨出兩個她早上埋的春筍,這年頭到處長竹子,春日裡也能叫人吃個新鮮,花小妹抱住兩個大筍,搖搖擺擺地往回走。
木蘭坐在地頭上歇著,從懷裡摸出一張木牘,上麵是歪歪扭扭的十行隸書小字,這是裡正給的。
自打從軍中回來,木蘭就一直琢磨著識字的事,有一回去裡正家裡,見到這老頭兒正在寫文書,她頓時又驚又喜,沒想到村裡就有人識字!
裡正納悶地看她,告訴她作為裡正認識字很正常,他就是跟上任裡正學的,真正奢侈的是書,整個河上村也找不出幾卷竹簡來,有藏書的人家大多是世代為官,或者是貴族之家,沒有書,那識字的用處就不大了,最多做個小吏。
木蘭聽了老裡正的話,回去想了幾天,還是在花母的罵聲中提了兩隻雞來找老裡正,她想識字。
裡正對束脩要求是真不高,木蘭是想送牛的,先送雞來做個禮,但老裡正不要牛,他收下兩隻雞,然後叫木蘭每天削一片木牘來,他預備一天教十個大字。
第二天,木蘭削了一片案板那麼大的木牘送了過來……
總之,雖然過程磕磕絆絆,但木蘭陸陸續續還是識了些字,裡正不大記得自己年輕時的光景了,但他知道,肯定沒這麼快,他不記得自己學得怎麼樣了,但老老裡正打他手板打得可勤了,這個是記得的。
大約是因為年輕小子腦瓜子機靈吧。
老裡正一邊眯著眼睛寫字,一邊搖頭歎氣,識字、識字有什麼用啊!
十畝耕地插完秧苗,木蘭的活計就輕鬆很多了,也有更多的時間來跟老裡正學習,她一開始隻是學識字,認識這個字,知道這個字的意思就是識字,學習寫又是一種難度。
老裡正總算找到了打手板的機會,他先是在泥地上用樹枝教寫,再是用炭筆在石頭上寫,等到這些都有模有樣了,老裡正有些心疼地拿出自己珍藏的墨錠,緊緊盯著木蘭在木牘上書寫。
裡正當初學的就是一些常用字,隻當給小兒開蒙嘛,學了也就大半年光景,他琢磨琢磨,覺得沒什麼可教的了,再生僻些的字他也不認得,至於木蘭試探性地提出來的大篆小篆,他差點沒拿木牘敲爛這小子的腦袋!
我老頭要是會這些,還在村裡當裡正?
木蘭抱頭鼠竄,轉過天又給裡正提來兩尾魚,裡正原先也有三個兒子一個幺女,兒子都陸陸續續戰死了,幺女也出嫁好幾年了,教木蘭教到後來,都舍不得再往下教,怕教沒了,這小子就不來了。
可真教完了,木蘭還是天天來,老裡正嘴上罵,心裡是很熨帖的。
又是一年,秋收不久,農閒時節。
木蘭正在村口吃瓜,瓜是新收的農家土瓜,雖然不甜,但很解渴,村口還圍著些老人講古,說的是文帝年間的舊事,木蘭出生那年,正好是景帝在位最後一年,文帝對她來說就很遙遠了,她聽得聚精會神。
講古才到一半,老裡正從外頭回來,一邊走一邊搖頭直歎氣,村裡人連忙問他怎麼了。
老裡正早上去縣裡交接文書,這會兒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村口石凳上,歎道:“匈奴人又殺來了,這次都打到咱們隔壁那個郡了,那幫人是殺到哪兒搶到哪兒,男人腦袋砍下來堆成山,女人拉走做奴隸,唉……是真的慘哪!”
村裡去年才家家辦了喪事,這會兒聽說匈奴人又打過來了,麵麵相覷之下,都有些擔憂。
“朝廷不會又征兵吧?”
“我家是不怕,一個成年男丁都沒了,再要人,總不能把我家大丫二丫拉走,真拉走我也省糧食了。”
“這才死了二十幾個小夥子,不會再征我們村吧?”
裡正隻是歎息搖頭,就像他先前說過的,武安縣的兵丁好,征兵常在這裡征,真要征到頭上了,誰也跑不過。
木蘭把手裡的瓜啃完,不過這一次,卻有些食不知味。
不是每一次征兵都能遇到衛將軍那樣的人,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平安歸家,她知道這樣的道理,可……為什麼還是想回到那裡去,回到血雨紛飛的戰場上去?
臉朝黃土背朝天,本本分分過一生,那並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什麼?
木蘭把瓜皮丟在地上,想起了那紛飛在草原上的衛字黑旗,那高大的將軍背影。
若有一日,成為那樣的人,也算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