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老裡正預料的那樣,征兵令下發極快,木蘭剛打的新稻還沒曬乾,征兵吏已經到了武安縣。
因之前戰死了不少村中青壯,河上村對征兵吏的態度都不大好,張老頭穿著長子的舊皮甲,提著二子的兵刃坐在屋裡,見到征兵吏就喝罵道:“家中隻我老頭兒一個兵丁,你們帶我去吧!”
其實他家還有四個不到十歲的男娃,按理是要出個人的,但張家兩子戰死,家裡有撫恤文書,征兵吏訕訕地退了出去。
其他各家的情況也都不好,壯年的男丁要頂門立戶,父子同在征召年齡的,往往是父親應召,這樣兵丁的質量就不大好,征兵吏辦不好事也要挨掛落,裡正跟著征兵吏,嘴裡不斷地說著好話。
花家也被征了兩個男丁去,到了木蘭家門口的時候,征兵吏見到一個瘦高少年正在曬稻米,門口坐著個編筐的老頭兒,心裡就又是一沉。
老裡正歎道:“這家也是老兵丁了,花老三是戰場上瘸了,回鄉養老了,他家兩個男娃,一個還抱在手裡頭,這是他家大郎,剛滿十五,已經應征過一次了。”
征兵吏隻道:“家裡三個男丁,得出一個人。”
花父冷漠地看了一眼征兵吏,低下頭繼續編筐,木蘭把手裡的活計放下,猶豫了一下,問道:“這次征兵什麼時候出發?”
征兵吏有些驚異,但還是一板一眼地道:“五日之內,武安縣各村各鄉的兵丁要在縣裡集合,出發前往代郡。”
木蘭算了算時間,準備在這幾天裡多打些乾柴,收拾了稻穀,替家裡把重活都乾一乾,再去鎮子上賣一頭牛換些錢糧,不然她真怕自己再去個一年半載,回來又看到小妹在織布了。
老裡正都沒法勸她,年輕小子,年輕小子,滿腦子都是出人頭地,不曉得平安度日的可貴喲。
征兵吏在村裡轉悠了一整天,傍晚還在裡正家裡吃了頓飯,裡正請人殺了一隻雞,好說歹說又求征兵吏劃去兩家的獨苗苗,征兵吏吃得滿嘴流油,在老裡正的千恩萬謝下走了。
這年頭雞珍貴,征兵吏一個人吃了大半隻雞,隻給老裡正剩了些邊邊爪爪和一鍋湯,晚上木蘭照舊來找老裡正說話,就見他一邊掉眼淚,一邊喝雞湯。
木蘭小心地看著老裡正的臉色,“祝老爹,要不然我明天去鎮子上,再給你帶隻下蛋雞回來?”
老裡正姓祝,相識久了木蘭就叫他一聲老爹,村裡沒什麼很正式的稱謂,這就已經很尊重了。
裡正抹了一把臉,沒好氣地道:“誰心疼一隻雞了,我是心疼咱們村啊,一年年征兵征兵,現如今的天子是鐵了心要打仗,那匈奴人本來已經好多年沒鬨騰得這麼厲害了,現在和親也不和了,和談也不談了,一個個好男兒送到戰場上去,送到匈奴人的刀子底下去,我這……心疼啊!”
木蘭沒有說話,她思考過很多次打仗的事情了,有許多話可以反駁裡正,可她什麼都沒有說,靜靜地聽老人家說話。
老裡正也是想起了自家戰死的兒子,掉了幾滴眼淚,他年紀大了,也哭不了太狠,漸漸收拾了心情,他給木蘭盛了一碗雞湯,還給她撈了一塊完整些的雞肉,說道:“你坐著慢慢喝,我去找些東西。”
木蘭乖乖地點頭,跪坐在裡正家的舊草席上,端著雞湯喝了一大口。
她實在是好久沒沾過葷腥了。
裡正家比木蘭家大了幾倍,裡正從正屋出來,去了後頭的庫房,在裡頭到處拍灰,先抱出一副時常擦拭的鐵製舊甲,又找到最裡麵,擦了擦箱子上的灰塵,掉了兩滴淚,將箱子裡的牛筋長弓和一把劍取了出來。
老人家拿這些東西還是很費力的,木蘭聽到那沉重的動靜,連忙放下碗跑過來,幫著拿東西。
裡正說話已經不帶哭音了,他平靜地道:“這都是我那幾個不孝兒的東西,老大、老大做了千夫長才得這一副鐵甲,他是被馬踏死的,老二射箭最好,是被人射死的,這劍是我那頑劣老三的愛物,說是什麼將軍賞的,到最後他什麼都沒剩,就這把劍叫同袍帶了回來給我老頭。”
木蘭才知道裡正家的三個兒郎,竟都如此慘烈。
裡正道:“我這輩子沒了兒,女兒遠嫁,也不回來了,這些東西留著叫我帶進土裡,我老頭也覺得糟踐,你帶去吧,你要是死在戰場上,這些就當給你陪葬了。”
木蘭聲音乾啞,“老爹,我不會死的。”
裡正搖搖頭,“行了,不用現在跟我說好話,年輕人,生死隨你們吧。”
他看上去實在很累了,擺擺手,示意木蘭離開,他自己背著手進了裡屋,木蘭看了看懷裡的鐵甲長弓和寶劍,沒有得了寶物的欣喜,隻有滿腹沉重。
元朔二年,匈奴再襲上穀,劫掠漁陽,殺死遼西太守,掠走百姓兩千餘人,帝命將軍衛青與將軍李息,分彆帶兵從雲中、代郡出發,兩支軍隊互為策應,向西進攻匈奴,此次兩路軍合計兵力五萬,衛青軍中多為邊軍精銳,李息領兵兩萬,其中征發兵占據六成。
木蘭帶甲行軍,背負長弓,腰佩長劍,這是很典型的中下層軍官的裝束,因軍中征發兵過多,將軍李息打散了各地兵丁,派遣裨將分營,其中自帶甲胄和武器的兵丁在這次分配之中很自然地被劃分成為底層軍官,木蘭有些茫然地被分配了一百多人,做了百夫長。
這一百三十多人什麼地方的都有,呱呱地用方言交流,裨將把木蘭提溜出來之後就吩咐她將五人劃一伍,四伍為一什,然後就去彆的營了。
木蘭一個頭兩個大,起初她用河北話,百人裡能聽懂的實在不多,她隻能用手比劃了半天,才把這些人又細分出幾個什長,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挑人,總之就按個高個大的挑。
這其實還是很合適的,這年頭能把自己長得高大健碩的,都是家裡有些本錢的,六個什長就有五個是家族世代從軍,還有一個手腳臉上毛都很厚的什長,因為口音太重,反複交流了好幾次,木蘭也沒聽明白這是哪裡來的野人。
野人什長自己在那兒練習了半天,終於說全乎了一句話,找到木蘭,努力平著舌頭道:“窩、趙破奴,帶原人。”
木蘭還是沒明白帶原是個什麼地方,趙破奴又解釋道:“帶——太、太原人。”
木蘭愣了一下,太原那片兒是這個口音嗎?她聽著也不像啊。
總之她聽明白了,點了點頭,趙破奴很高興地走了,去和自己的二十個部下帶原太原去了。
亂糟糟的分營持續了兩天,等到各地的兵丁陸陸續續集合,又過了幾天,將軍李息召集了軍中大小軍官再次確認各營歸屬,總之就是伍長認什長,什長認百夫長,百夫長認清自己所屬的千夫長,千夫長跟緊所屬的校尉,木蘭的千夫長是個蓄須中年,個頭有些矮,名叫黃安。
黃安看起來不如彆家千夫長威風,眼神總是四處飄,說一口流利的太原話,隻是語氣有些發怯,似乎從未當過這樣大的官兒,木蘭聽了半晌,她感覺自己是能聽懂的,不由有些沉默地看向自己手下的帶原人趙破奴。
你倆的口音怎麼差彆這麼大呢?
趙破奴十分坦然地站在那裡,他壓根就沒聽懂千夫長在呱呱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