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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鐘且惠乖巧地低頭,手指緊緊捏著杯子,“幼圓已經幫了我很多,謝謝伯母。”
上午九點,她離開馮家,車子駛離這座宅子時,且惠回頭看了一眼。
樹木掩蓋下,馮家的園子也不怎麼高大,但勝在氣勢巍峨,兩洞朱門便叫人望塵莫及。
其實拮據的生活帶給她的痛苦很有限。
真正摧毀人意誌的,是過去她所體驗的、世人難以企及的富貴,和被養得過分高的眼界不允許她平庸,但手頭上這點可憐的資源,卻隻夠支撐她勉強度日的。
每一天,且惠都在這樣極大的矛盾裡自我消耗,受儘了認知和經濟的落差帶來的委屈。
就像她晚間無事時,隨手點來照明的蟠花燭台,芯黑油儘了,心裡的那把火也燒不滅。
司機送她到單元樓下。
門口的鐵門已經生了鏽,昨天下了點雨,打落一地的土腥氣。
這是她外婆生前的財產,很小的一室一廳,隻夠一個單身姑娘住的。
來京市之前,董玉書就料到她會住不慣宿舍,提早給她備了鑰匙。
且惠拿在手裡,她不敢相信地問媽媽,“你一直留到現在嗎?”
當初離開京市的時候淒淒涼涼,所有能變賣的家財通通都折了現,但還不夠填窟窿的。
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收上幾件,一家三口的行李歸歸攏,兩隻紅色小皮箱就放下了。
他們從火車站出來,打車回弄堂裡安頓下來,租了間閣樓住著。
鐘清源在後麵結車費,跟出租車司機討價還價,說能不能抹掉兩塊零。
董玉書嫌汽油味難聞,手裡捏著塊帕子,捂了鼻子催促鐘且惠,“快走呀小囡。”
且惠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漆皮珍妮鞋,說:“爸爸抱我,我怕弄臟鞋子。”
她知道以後再也穿不起了,僅剩的這一雙要好好留著。哪怕是留個念想。
鐘清源費了半天嘴皮子,好說歹說,最後也隻少付了一塊錢。
他喜滋滋的,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抱起女兒就往裡走。
董玉書剜了他一眼。她不明白人的變化怎麼能這麼大?
不過一夜之間,鐘清源叱吒生意場的模樣,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了,就像上輩子發生的事一樣。
董玉書說:“是,我沒有告訴過你爸爸,否則他一定拿去賣掉。這是外婆留給你的,要真是不習慣學校,就搬到那邊去吧。不過,自己要注意安全。”
且惠下車跟司機道彆,跟他說了句謝謝,轉身走進老舊的樓道。
外婆的房子在二樓,高處電箱裡裸露幾根黃色的電線,把天空分隔成形狀不一的片區,橫鐵窗戶上生出蜘蛛網,灰白的牆麵鼓一塊、掉一塊,輕輕一碰就往下掉白/粉末,四處是臟亂腐壞的氣味。
且惠在這裡住了兩年,已經能做到對這些視而不見,習以為常地踩上台階。
在她看來,這棟老式筒子樓再怎麼破敗,也比四個人擠一間寢室要好。
把衣服整理好花掉了二十分鐘。
其實她每季的衣服非常少,但件件都是上乘貨。
幼圓說她打那麼多份工,也不見她怎麼胡吃海塞,錢大半都花在穿上麵了。
且惠去洗了個澡,換了件寬鬆的睡裙,濕漉著發尾,坐到桌邊去溫書。
在正式開始學習前,她習慣先列一個todolist,這樣能更有效率。
早飯吃得有點撐,且惠直接略過了午餐這個環節,她一向吃得很少。
下午三四點,在她試圖厘清破產程序中的彆除權、撤銷權、抵銷權和取回權之間的區彆和聯係時,發現有水從門縫裡灌進來。
她手裡還抓著支筆,提了裙子急急忙忙出去看,是廚房的水管爆了。
而她一直坐在房間裡,關著門,連一點聲響都沒聽見。
且惠隨手抓了塊抹布,扶著桌板蹲下去,試圖蓋住正往外溢水的、破裂的管子。
她取下頭上的皮筋紮在上麵,固定好以後,打開門,跑到室外去找總閘。
剛好碰到鄰家阿哥出門,他比且惠大幾歲,是這裡的租戶,處理這種事比她有經驗。
水會導電,吳小勇怕發生事故,先一步閉了電閘,再去把總閥門關上。
且惠長舒了口氣,“謝謝你,小勇阿哥。”
“彆客氣。這種老房子最容易出問題了,你平時勤著檢查還好,稍微不注意就會變成這樣。”吳小勇站在門口,指了一下被水淹掉桌腿的茶幾,“不過,你這怎麼辦啊,人都住不了。”
她環視一圈水漫金山的慘況,“沒事。我自己想辦法。”
吳小勇抬手看了眼表,“我不能幫你了,女朋友等著我去接她。”
“嗯,你去吧。”
且惠擰著一雙眉頭,叉腰站在門邊看了很久,一聲短歎後,重新紮好頭發,拿起臉盆開始舀水。
反正她早已經習慣於獨自應對各種事情。
馮幼圓進來時,就看見她一副下地插秧的架勢,模樣十分辛勞。
“怎麼了這是?”她杵在門口沒地落腳,左右看了看,“好好的家,成水簾洞了?”
“我家的水管老化了,剛才徹底罷了工。”且惠聽出是她的聲音,也沒回頭,“我最近真是有點倒黴。”
馮幼圓拿起電話撥號,對且惠說:“你快彆弄了呀,看著好嚇人。”
沒多久,她就叫來了一個施工隊,烏泱泱站滿了狹窄的樓道。
且惠拿著臉盆,緊張地去看她,“他們不會拆了我家吧?”
“你有什麼好讓人家拆的?進屋,拿上東西跟我走,這兒就交給他們好了。”
滿身疲憊和塵土的且惠隻得點頭,又把剛掛進櫃子的衣服全取出來,裝進行李箱裡。
她用濕巾擦了擦臉,換了身出門的衣服,把書也塞進去時,聽見馮幼圓囑咐工人:“把這裡的煤氣管道、電線都檢修一遍,不要留隱患,還有這家具、地板全換了。”
且惠心裡暖暖地一酸,係好安全帶:“幼圓,你怎麼會來找我的?”
她打開食盒,“我們家廚子新做的點心,給你拿點嘗嘗。”
莊新華在前麵發動車子,“怎麼去了那麼久啊!還拿上行李箱了呢。”
幼圓把漏水的事說了。
她誒一聲,“且惠先去你那裡住兩天,行吧?”
“沒問題,儘管住。”
他們在萬和酒店門口下車,莊新華熟門熟路的,把車鑰匙扔給泊車小哥。
馮幼圓接了電話,要去和另一幫姐們兒下午茶,讓他們兩個進去。
且惠點頭,“你快去,我自己能行。”
莊公子長期在這裡包了間庭院套房,每次和他那幫哥們兒鬼混到半夜,回家怕吃排頭,他就會在這裡住。
他推著行李箱往裡走,碰巧,呼啦出來一大隊人,各個西裝筆挺,應該是來參會的。
作為標杆級的接待賓館,這裡守備森嚴,常年召開各項重要會議。
眼看為首的那兩個說著話,沒長眼。
他們就要挨上鐘且惠時,莊新華伸手一撈,把她拉到了自己身邊。
且惠穿著平底鞋,這個身高正好夠被他單手夾在胸前。
她被他的突如其來嚇到,驚惑地抬頭:“乾嘛?”
莊新華往側前方卯嘴:“他們差點撞到你,想什麼呢?這都沒看見啊?”
她正想回嘴說就是沒看見,但一撇頭,看見一個襯衫西褲的年輕人,步履沉著地從電梯裡走出來。
他身材極板正,人群之中,峻拔如青山。
沈宗良的袖子挽到小臂上,白扣牢牢係著,衣服褲子的料子都考究,胸前妥帖掛了一枚列席證,掌心裡握著手機,唇角噙著不冷不熱的笑,在明亮寬敞的大廳裡十分打眼。
門外天色新藍,柔和的微風拂過湖麵,引得幾叢芰荷輕輕擺動。
鐘且惠始終記得這一天,在離開四九城很久之後,卻不為沈宗良的端雅貴重。
她隻是跑神地想:今天的天氣怎麼好成這樣?
以致於後來,秋初溫和的風吹在臉上,她總是想到他。
在晴朗的日頭下漫無目的地走著,仍然想到他。
每一個思緒離題萬裡的瞬間,還是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