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之下,亭中人著織金流雲紋玉白錦服,手執書冊,束發的一根白玉簪剔透溫潤。他腰間係一枚瑑雲龍紋玉佩,昭示出天潢貴胄的身份。
“臣容硯拜見太子殿下,殿下萬福。”
“免了。”祁涵合上手中書卷,“坐罷。”
“謝殿下。”
侍女添上一盞新茶,恭敬退去亭外。
容璿不好茶,但這宮中一等的雨霧貢茶,若是不品著實可惜。
她輕撥茶盞,陳府與東宮不睦已久。她為首輔門生,夾在其中唯恐稍有不慎被波及。
從入仕起太子便不喜她的文章,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當然不是她可以妄圖接近的。也就是前歲江南水患,太子親往江南賑災,她作為戶部官員隨行,多少與這位殿下有了兩分交情。
今夜太子召見,為的是戶部中事。
大晉開國至今,人口繁衍,土地田畝更有增減,原先的魚鱗圖冊遠不夠恰當,多少富戶趁此避稅謀私。故而元和二十五年,陛下下令重新丈量土地,加以編號,新修魚鱗冊。容璿入戶部以來,中道參與此事,幸得首輔指點,方可獨當一麵,感激莫名。
宣德府土地分冊已大體丈量完畢,正逐步繪成總圖。太子既問起,容璿一一應答得宜。
她科舉出身,記憶極佳,一應數額都爛熟於心。雖今夜飲了不少酒,應對全然不在話下。
祁涵頷首,魚鱗圖冊事關稅賦民生,不容有失。
“殿下說得是。”
容璿暫不願回席上,四處人多眼雜,無處躲清靜。她巴不得太子再多過問些話,以便在亭中多留片刻。
隻可惜,太子已然端起茶盞品茗。
月光悠然映入亭中,容璿抬眸看去,麵前的郎君眉眼似玉,矜貴若雲間月,高不可攀。
早便知道,太子殿下的樣貌生得極好。
任誰見了,都要道一句天道不公,似乎上蒼所有偏愛都予了太子。
容璿亦不例外。
借了幾分醉意,容璿道:“方才席間和詩,士子間佳作頻頻,殿下可有興趣一聽?”
“好。”
瓊林宴上士子清談,策問詩詞,無所不有。容璿擇了些不會出錯的說與太子,祁涵放下茶盞,時而答她一兩句。
侍女入亭中添過一次茶,雲霧茶烹過第二道更見韻味。
月兒隱在雲間,容璿算著時辰,識趣地起身,道:“殿下若無其餘吩咐,臣告退。”
宮燈照亮階前路,秦讓吩咐侍從好生送了容大人。
……
月掛中天,瓊林苑內宴席堪堪散去時,已過亥時。
容璿回到席上又飲了不少,此刻酒意上湧,隻想儘早歸府休憩。
馬車出了宮門,穿街過巷,京城早便沉入一片寂靜。
容璿閉目養神,待到馬車停穩前,幾乎都要昏昏睡去。
容府的牌匾在夜色下並不顯眼,這座兩進的宅邸坐落在皇城西,雙儀巷中。宅子占地不大,地段更次,因是轉給新科的進士,原主還特意讓了一分利,以沾些才氣。
府中眼下隻容璿一位主人,侍奉的仆從不多。
府門後,懷月已抱了件披風等候,見到容璿趕忙上前攙扶。
“郎君。”
容璿半靠在她肩頭,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下安定不少。
街上已無行人,門房合上容府大門,閂門的聲響在寧靜的夜中格外清晰。
內院中,懷月扶著容璿在桌前坐下,又端來醒酒湯。
容璿飲了半碗,等稍稍好受些,屋中也備好了沐浴用的水。
她展開手,由懷月為她褪下官服外袍。自從懷月入府,府中上上下下都打點得妥當,令她沒有後顧之憂。
“多虧有你。”她笑著道。
“郎君說什麼呢。”懷月掛起衣袍,自己父母早亡,十二歲被叔嬸賣入青樓。備受欺侮這些年,若非郎君出手相救,隻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郎君庇護於她,為她醫病,又教她讀書習字。天長日久相處,她當然知曉容大人的身份。眼下自己能頂了通房的名分為她遮掩,替她分憂,她覺得很好。
朝堂波譎雲詭,容大人以女子之身入官場,她更是心疼她的不易。
沐浴時容璿習慣不留人侍奉,懷月收拾好衣物便退下。
容璿解開層層束胸,沐浴解去疲乏。貼身的寢衣是上好的絲綢所製,穿著格外熨貼舒心。
自外客觀之,容宅布置並不起眼,很合容璿如今的官位。
臥房內卻是另一番光景,黃花梨的拔步床,玉石的筆架,白瓷鏤花的香爐,處處蘊著富貴之相。
榻上被褥是今歲新做,鵝黃織錦的紋樣,比尋常多絮了三成棉花。置身其上,如在雲端。
榻邊小案上擺著一枚新得的玉墜,隻可惜它的主人今夜沒有工夫細賞把玩,幾乎是倒頭便睡了。
……
新科士子入朝,對容璿而言暫無分彆,戶部庶務依舊繁瑣。
一連忙碌幾日,巳時中,戶部從六品上官員皆在前廳議事。
尚書劉大人顯然近日脾氣欠佳,茶水不過稍燙了幾分,便對長史嚴加斥責。
在場官員心知肚明,隻因前月初嚴大學士致仕,內閣閣臣空出了一位。近兩月來新晉的閣臣人選眾說紛紜,昨日朝會上才有定奪。
劉大人再度未能遞補入閣,論資曆、論名望,按道理他早便夠了資格。
真要論起來,隻能說是欠了些運道罷。
就譬如首輔大人陳禎,與劉尚書乃同年入仕,科舉名次還遠落於劉尚書。在陛下尚是安王時,陳相便在旁輔佐效勞。彼時朝中形勢莫測,但幾乎無人能想到,最後是安王得繼大統。隨著安王禦極,陳家可謂是一步登天,青雲直上。當今陛下仁德寬厚,重用王府舊臣。陳相穩坐內閣之首十餘年,無人能撼動其地位。
從龍之功,並非人人都能有這般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