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猛地睜開眼。
身上睡衣果然又出現了變化,她觸到正在緩慢變回原樣的一點毛絨料子。
眼前暗沉一片,儘是今日才見過的臥室景象。
哪來的什麼青石板、什麼人影?
她睜著眼睛,窺著上方星星點點的星子——拉克西絲商會提供的房間,天花板上竟然繪著一片無垠星空,此時繁星閃爍,熄滅又亮起,如同記載在聯邦史書上久不得見的螢火。
謝琅兀自發愣,卻隻覺這是漂遠了的河燈,映得寬闊的河麵燈火幢幢,最終都將悄無聲息地熄滅在不知名的地方。
就像那些閃著光的飛螢,早已隨著聯邦的發展與擴張,在一個很尋常的時候滅絕了。
她想起夢裡那雙眼睛。
眸光不很銳利,反倒帶著些溫吞的光彩,讓她幾乎能想到那張熟悉的臉上清透又柔和的神情。
那應該是她原來的身體,神色卻與她本人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之處。
來到聯邦前,她終日懸心國事,眉頭總是深深鎖著,麵色也發沉。
直到如今,她才稍稍偷得些許閒暇,連心態上都年輕了許多。
若是前世如宗族所想那般步入世家後宅,她恐怕已經有了子女,再過上幾年,也當如常人一般為兒女相看,期待兒孫滿堂。
可這些事通通與她無關,她……
謝琅神思飄忽,直直飄回聖上強硬要求她好生調養身體那一日——
弘武十二年,深秋。
這一年的寒意比往些年來得要早,原本該是露水漸豐的時節,霜卻早早落了。
欽天監遞到天子案頭上的奏折中寫,今冬恐有雪災,於是皇帝下旨,令北方諸道務必備齊炭火、糧米,以免遇災方寸大亂、措手不及。
天漸寒了,常朝便也改為五日一次,但諸如侍中、中書令這般的大員,也應照常到政事堂處理事務。
“大人。”車簾被掀起一角,冷風灌進車廂。女侍的聲音柔柔地落在耳邊,“已至長樂門外了。”
斜倚在馬車內壁上的女人醒神。
她身著紫色官服,腰配金飾魚袋,麵色冷白,神情疏冷。
大啟三品以上官員授紫衣、金魚、象笏,她既著紫衣官袍,便也是位三品以上的大員。
女侍將備好的手爐送到她手裡,又替她戴上官帽,細聲囑咐:“近來天寒,大人仔細凍著了。”
她沒拒絕,將手爐攏入袖中,彎身出了車廂,踩著腳凳下了馬車,朝著政事堂所在的地方緩步行去。
“謝仆射!”
遠遠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她剛一回頭,便見同樣身著紫衣的男人快步接近,末了停在她身前,稍一拱手:
“仆射身體可好些了?”
是中書令方許之,這兩天她在家養著舊傷,亦聽說其孫輩與明遠侯家的公子在朱雀大街上大打出手,被巡城的金吾衛扭送京兆府。
謝琅不鹹不淡地回道:“尚可。”
她不欲多言,因著冷風呼嘯,吹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膚生冷,有什麼要緊的事她都想留待到了政事堂內再談。
和她有著同一目的地的方許之卻綴在她身側喋喋不休,從中書省一直講到門下省,最後,在踏入政事堂前,落在了尚書省上。
謝琅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又是考學之事。
先帝在時,為紀念早逝皇後,破例開了女子科舉,擇選人才,但並非常科,且與尋常科舉相區彆,亦隻開了兩三次而已。
近月以來,天子有意廣設女學,令女子得以入學,又欲增開一科,專供女子科舉,以期更多良才美質進入朝堂。
方許之輕覷她的麵色,試探道:“不知仆射對此……意下如何?”
謝琅輕輕咳了一聲,麵色冷淡:“還待再議。”
她舊傷尚在隱隱作痛,實在不欲與他多談。
方許之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當下便琢磨著,要怎樣不著痕跡地在聖人麵前給她上點眼藥——
他今日宿直,午後仍留在宮城官署之內。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挑好時機,會食之時,便聽聞謝琅被聖人召到身前去了。
謝琅隨著女官指引,行在宮道上。
前來接她的女官燕回走得不快,似在照顧她的舊傷。
燕回是自小就跟在聖人身邊的,與她也算多年熟識,剛一打眼見她,便直言道:“您可要受聖人訓了。”
謝琅還沒琢磨出來這能受什麼訓,便已踏進紫宸殿偏殿。
“正殿積了太多折子,要吃鍋子,也隻能擺到偏殿來了。”
聖人坐在桌邊解釋,並止住了她要行禮的動作,將她召到身前細看。
“舊傷可好些了麼?”
謝琅頗有些無奈地道:“聖人也說臣這是舊傷,那自然無甚變化。”
她這傷是多年前在某次藩王叛亂裡受了流箭,天氣一冷起來,傷處就隱隱作痛。
“隻是舊傷?”
聖人麵上罕見露出了一抹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