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無意越過邊境線,卻依然誤入了一個極私人的領域。
趙曦亭頭發比前幾天剪短了一些,立體的五官更清朗疏冷,冬日裡皮膚極白的貼著骨,長指捏著一杯奶茶。
是一杯厚芋泥。
“老板說,這個口味最近賣的最好。”
孟秋毫不遮掩自己的表情,瞪大眼睛,她著實訝異。
趙曦亭不像是會去買奶茶的人。
他天生和凡塵煙火不搭。
“我瞧那些小姑娘都擠在這家店,就給你帶了一杯。”
趙曦亭盯著奶茶包裝一臉古怪,“下單還得關注公眾號,有這麼好喝麼?”
孟秋莫名覺得他蹙著眉探究又嫌棄的神情不和諧得好笑,還沒拿出吸管,便重新把奶茶遞了回去,打趣道:“苦的,你嘗嘗?”
趙曦亭睨著那笑,目光堪堪落在細白的手指,“苦的就給我?”
她可沒有那個意思,彎著眼睛說:“哪敢呀。”
她舉著奶茶。
趙曦亭正兒八經地推脫:“算了。”
停頓片刻,慢條斯理地看向她,嗓音沉磁,“這是哄小孩兒的。”
孟秋沒察覺他的眼神,看了看奶茶杯子外麵的價格標簽,習慣性轉了二十元。
“沒有啊,許多工作黨也愛喝。”
趙曦亭點開微信,看到了轉賬,抬頜歪頭瞧她,銜著淡笑,眼眸裡沒有剛才那樣和緩的溫度:“不至於吧?”
孟秋aa慣了,她和趙曦亭也沒有很熟。
她吃過這方麵的苦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有一就有二,送來送去就算不清了,到頭來情誼淡了,反而責怪對方付出不夠,還不如一開始就是清楚的。
她認真道:“我和室友也這樣。”
“朋友之間少一些金錢糾紛比較好。”
趙曦亭深深看了她一眼。
過了幾分鐘,他低睫,盯著二十元轉賬沉默片刻,熄了屏另謀出路:“算你欠我一杯,下次見麵帶上。”
也不是不行。
孟秋點點頭,神思鬆泛,記在心上。
大衣袋子放在他腳邊,趙曦亭勾起袋邊,往裡瞥了眼,衣服疊得很整齊,四四方方就跟她對自己的態度,有棱有角不走歪一步。
不知這些天她將他衣服放哪兒了,盈盈香味兒一陣接一陣,和她身上一模一樣。
像發了酵的茉莉酒,蜜意刺破表皮的清香,催人啟開。
趙曦亭眼睫微垂,鬆開袋子口,坐直。
小姑娘性子慢熱。
但慢熱有慢熱的好處。
他極擅長溫良恭儉讓,溫聲扯開唇:“既然是朋友,以後彆一口一個趙先生了。”
孟秋細細地將芋泥咽下,眨了眨眼,略帶思索地問:“……您好像大我好幾歲,直接叫名字是不是不太好?”
她思考的時候眼睛瞪大,顯得十分無辜。
無辜就無辜在,她的話既不討巧,也不陰陽怪氣,全然摯誠。
徹底將兩人劃入兩個不同的陣營。
趙曦亭一噎,頓時想將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蒙上,挺氣人。
他冷靜了一會兒,盯著她的臉問:“我很顯老?”
孟秋嗆了一下,他要是顯老,全校的男生都該自慚形穢,不論他性格好壞,顏值氣質實在無可挑剔。
她語氣茸茸,探出來三個字,“沒有吧。”
趙曦亭目光幽淡地掛在她臉上,似乎在辨彆真假。
孟秋慚愧地轉了頭,捧著奶茶看車外,看來男人也在意年紀,不該起這個頭。
至於稱呼。
周諾諾喊的曦亭哥。
孟秋想了想,毫不猶豫地將這個選項刪了,還是覺著趙先生最合適。
東祥大廈是本市最高樓,每次葛靜莊在食堂吃到不好吃的飯菜就會說,等我有錢了,一定去東祥的旋轉餐廳把他們的經典嘗個遍。
趙曦亭帶孟秋去的就是東祥大廈。
不是節假日,天不大黑,旋轉餐廳的人並不多。
侍者看見他們便微笑著迎上來,“趙先生晚上好,還是之前那個位置?”
趙曦亭側頭問了孟秋一句,“恐高麼?”
這層在22樓,恰好能看到熔金落日。
孟秋往遠處看,燕城在腳底宏大得不真切,她擋了擋光線,溫聲說:“沒關係,窗邊很好。”
趙曦亭“嗯”了聲,對侍者說:“那還是原來的。”
今天是入冬以來最暖的一天,有人說,估計快下雪了。
趙曦亭穿得並不厚,灰色半高領針織衫,磨毛拉絨黑色西褲,很休閒。
他朝西而坐,整個人浸潤在餘暉裡,像入了畫,孟秋此刻才發現他的瞳孔並沒有看起來那樣黑,而是呈現深棕色。
夕陽西下的光景,眷眷紅塵卻溫柔起來。
好比詩人語,將消逝的都惋惜。
他們吃的菜很清淡,沒有孟秋想象中的鋪張浪費,稀奇古怪,餐桌上僅僅幾道炒時蔬,一盅吊了很久的骨湯,家常得不能再家常的一頓晚餐。
明明可以在家吃。
但趙曦亭好像習慣在外用餐。
孟秋沒多問。
趙曦亭絮絮介紹這家老板的發家史,以及在這裡用餐時的趣事,沒有目的性的閒聊,好似真的隻是需要一個人陪他吃飯。
他神色比往常深沉。
孟秋想起剛上車的煙草味,他應當心情不佳。
今天的趙先生,似乎滿身都是故事。
孟秋夾起一片清透的蘿卜,安靜地聽著。
“這些菜不是他們的特色菜。”趙曦亭吃得比她還少,手肘支起,長指鬆弛交叉。
“廚師香港人,做西餐出身,賭博輸得精光,來內地求職後才安穩一些,近些年家常菜也有精進,能吃慣嗎?”
顯然,他是這兒的常客。
孟秋輕輕點頭,“比平時吃到的要鮮。”
趙曦亭幫她舀了一勺湯。
孟秋說了聲謝謝。
他們坐的位置高,燕城的地標一覽無餘,孟秋多看了幾眼,趙曦亭便講了些城市趣事。
聊起自己卻很少。
孟秋也說起老家的橋,下雨天,烏篷船從橋底劃過,真正的煙雨江南。
趙曦亭說,以後一定要去逛逛。
他摸了一支煙出來,這個餐廳不禁煙,每一桌有專門的散煙器。
孟秋到現在才覺得和他熟了些。
趙曦亭此刻的言行平和而紳士,又帶著幾分疏塞,好像這才是他真正的性格,倘若他樂意和你聊幾句,什麼話題都能配合。
但要關係再往前進一步,又很難。
趙曦亭問孟秋高中生活。
孟秋講起最痛苦的晨跑,晨跑完全校的人擠在小小的樓梯上。
有一次好友的鞋被人擠掉,她陪好友回頭找,難度堪比刻舟求劍。
趙曦亭配合地輕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話變少了。
他咬了很久的煙,沒點上。
孟秋察覺到了,說:“你……可以抽。”
趙曦亭把煙拿下來,“怕嗆著你。”
孟秋遲疑了幾秒,誠實道:“你的這個……還好,不怎麼嗆。”
趙曦亭也不虧待自己,開了散煙器,隨口一問:“然後呢,鞋子找著了嗎?”
孟秋笑起來,“找是找到了,但一穿上去就脫了膠,整隻腳從鞋頭鑽出來,橡膠底跟燈籠一樣掛在腳脖子。”
她越說越有趣,比平時多了幾分生機,講到興頭上還拿手比劃。
快說完的時候,孟秋不期然撞上趙曦亭的目光,他的臉藏在煙霧後麵,唇角是笑的,肩頸鬆鬆靠著椅背,從這個角度瞧,他的眼睛微微眯縫,好似藏著許多情緒。
他就這樣饒有興致地,一邊抽煙一邊觀摩她。
孟秋一怔,他傍柳隨花的長相配上靡靡將夜的神情,總有幾分曖昧不清。
趙曦亭和聲問:“怎麼不說了?”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是戛然而止的罪魁禍首。
孟秋沉默幾秒,說:“我說完了。”
明明滴酒未沾,他眼尾卻呷著鬆散的醉意,安撫地引誘:“說點彆的,我喜歡聽你說。”
他溫溫地瞧著她。
明明親和極了的模樣。
孟秋卻覺得在這樣的目光下,無所遁形,像被捏住了命脈。
被製約。
被圍堵。
掙紮不得。
她抿了下唇,放下筷子坐正,“彆的也沒有了。”
趙曦亭笑容輕忽,“你們小姑娘都是說不高興就不高興麼?”
不過他話裡沒計較的意思。
熟悉他的人要看見,一定驚掉下巴。
孟秋沉思片刻,還是問出口:“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麼不高興的事兒?”
趙曦亭隻是笑,吐出最後一口煙,然後摁滅在機器裡。
過了幾秒,說:
“小孩子瞎猜什麼。”
“走吧,正好兩個小時。”
他點了幾下屏幕,孟秋那邊收到一筆轉賬。
四千塊錢,晚餐連稿子的費用。
一小時一千,他真給。
孟秋抬眼,望到他高挺的鼻梁處,他正低頭將大衣掛到手臂。
她誠懇道:“我不會唱歌,不會跳舞,沒什麼才藝表演,也不會講笑話……這兩千塊……您花得不值,還是收回去吧。”
她真不想要。
趙曦亭肩上摞著灰橙的暮色,一側頭,他唇邊彎起戲謔的笑。
他背光,眼眸就像偏僻的巷子,暗沉,搗進她心底。
“這樣麼?但收回了錢我們就不是雇傭關係,如果不是雇傭關係。”
“你想以什麼身份陪我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