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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七年,春。
常風正在前院看著壯壯跟小虎玩耍。
吏部郎中張彩憂心忡忡的走了進來。張彩與常風私交甚好,入府可不經通稟。
常風笑道:「張兄。我剛得了一份宋代狀元呂蒙正的《破窯賦》抄本。咱們奇文共賞析?」
張彩似乎有心事,眉頭緊鎖:「常兄。我今日來此是有求你。」
常風問:「哦?什麼事?走,咱們客廳裡說。」
張彩跟常風進了客廳。講述了一樁離奇的事。
張彩有位同年,名叫周文。二人從小就是玩伴兒,同年中秀才,同年中舉人,同年中進士。
說好得穿一條褲子都不為過。
不過周文的官運遠遠比不上張彩。殿試時,他僅中得三甲第二百零一位。在金榜上排倒數第五。
金榜名次靠後,自然進不了翰林院和六部。
周文被委任為「貴州思南宣慰司治下印江蠻夷長官司長官」。
官名挺長,「長官」二字也聽著挺唬人,其實就是個縣級正堂。
大明除了有省、府、州縣的行政區劃,在異族聚居地區還設置了宣慰司,正堂為宣慰使,職從三品。
宣慰司下設十幾個蠻夷長官司,相當於縣。設長官一人,職從六品;副長官一人,職從七品。
長官管轄若乾土司、夷官。
周文任職的印江蠻夷長官司,被貴州的地方官們私下稱之為「鬼衙門」。
自成化年起,這裡已經接連橫死了四位長官。
一任長官三年。三年內,長官們都是安然無事。
隻要三年任滿,官衙內必鬨鬼,長官一定會在衙內離奇死亡。
周文的前任姓黃。為了保命。黃長官甚至在官衙周圍挖掘護衙大溝,平時懸掛吊橋,禁止外人出入。
基本就是「我這碉樓,固若金湯」的狀態。
然而,到了離任前的一天,「鬼」依舊出現把黃長官殺了。
周文當初金榜題名。到了吏部候補實缺。
本來他心想:我是三甲二百零一名,能順利實授個正七品縣官就燒高香了。
萬萬沒想到,文選司的員外郎讓他到印江去,做從從六品的蠻夷長官。
能得授從六品,周文大喜過望。高高興興、屁顛屁顛去了貴州赴任。
到任後,他才打聽到原來自己進的是「鬼衙門」。當的是「斷頭官」。被吏部的人坑了。
待今年初夏,周文就要任滿了。他怕自己步四位前任的後塵,離奇死於非命。多次寫折子給朝廷說明狀況。
奈何他身份低微,折子需上頭的宣慰使轉遞。
思南宣慰使是個老學究,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你這折子遞上去像什麼樣子?」
折子到了宣慰使那兒就被扣下了。
周文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無奈之下,他想起了遠在京城,官運亨通的同年張彩。給張彩寫了封求救信。
張彩講述完,常風喝了口茶道:「張兄,我從來不信這世上有鬼神。有神也是人扮的,有鬼也是人裝的。」
「我在錦衣衛的案卷裡,看到過不下十起‘鬼殺人的案子。無一例外,真相都是人殺人。」
張彩讚同:「常兄高見。我也認為所謂的鬼殺人其實是人殺人。」
常風分析道:「據我所知,思南宣慰司地處黔東南。苗人、土家人、彝人、侗人雜居。」
「從先帝時,朝廷就想在黔東南推行改土歸流。」
常風所說的「改土歸流」,就是廢除異族聚居地區的土司製度。改由朝廷
委派流官統治。施行跟中原相同的州縣製。
常風頓了頓,又道:「可是當地的土司們不舍得放棄權力,不服王化,改土歸流很難推行下去。」
「想來,一定是印江當地土司跟朝廷委派的長官爭權。這才鋌而走險,借鬼之名行凶。」
張彩道:「常兄,你現在貴為錦衣衛左僉。能否派一些精乾的袍澤去印江保護周文?」
「哦,我倒不是出於私心。印江出了一連謀殺四位從六品命官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正是你們錦衣衛該管。」
常風微微點頭:「好!此事我明日便奏明皇上。請皇上下旨徹查。」
張彩拱手:「那就多謝常兄了。你剛才說得了一份呂蒙正的《破窯賦》抄本。咱們賞鑒賞鑒?」
《破窯賦》乃是宋時名臣呂蒙正科舉得中狀元後寫的一篇賦,可謂千古奇文。然而蒙元時竟一時失傳。
二人進得書房,打開抄本欣賞。
隻見抄本上字字珠璣。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
馬有千裡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衝天之誌,非運不能自通。
蓋聞:人生在世,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
文章蓋世,孔子厄於陳邦;武略超群,太公釣於渭水。
顏淵命短,殊非凶惡之徒;盜蹠年長,豈是良善之輩。
......
人道我貴,非我之能也,此乃時也、運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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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乎!人生在世,富貴不可儘用,貧賤不可自欺,聽由天地循環,周而複始焉!」
常風朗聲誦完此賦,心中感慨良多:人呐,的確是時也,運也,命也。
若不是九年前的那個秋夜,我卷入了凶險萬分的廢儲、保儲之爭,又怎能攀上皇上這棵大樹?
假如沒有那個秋夜裡的九死一生。我如今最多在錦衣衛裡當一名不見經傳的普通百戶。
說不準此刻還在握著鐵鏟,在哪個罪官家的大糞坑裡尋銀子呢。
翌日。乾清宮大殿。
常風向弘治帝講述了印江「鬼衙門」的異聞。
弘治帝聽罷,若有所思:「你說的對。連續四任長官被殺。定是那些蠻夷土司所為!」
「朕決定了,派你前往貴州,查清‘鬼衙門的真相,正人心而靖浮言。」
弘治帝的決定大大出乎常風的預料:朱驥不管事,兩個國舅是掛名同知。我這個左僉事是錦衣衛實際上的大掌櫃啊。
去貴州查案,派個百戶去綽綽有餘。怎麼把我派去了?
弘治帝似乎看透了常風的疑惑。
他解釋道:「常風,朕讓你去貴州不光是查案。更重要的是讓你去推行改土歸流。」
「此行,朕給你京營兵五千隨行。若那些蠻夷土司殺人的罪行暴露,狗急跳牆。你可就地剿滅之。」
「朕就不信。改土歸流真就像文官們說的那樣,推行不下去!」
常風恍然大悟:原來是派我去推行改土歸流!這或許是皇上給我的一道考題,考我有沒有獨當一麵的能力。
常風的想法是對的。弘治帝的確在考他。
去年常風雖參與了治水。但他始終是作為劉大夏的副手前往的魯西。
若此次常風能夠作為欽差正使,在黔地徹底推行改土歸流,證明自己能夠獨當一麵。那弘治帝會委以他更大的重任。
弘治帝是個有理想的皇帝。曆代先皇都做不到徹底改土歸流,他希望在本朝能夠做到。
常風叩首:「臣
領旨!」
弘治帝道:「你可以自行挑選欽差副使。另外,思南宣慰使劉延在任六年,毫無作為,實在是平庸之輩。」
說完這話,他轉頭望向侍立一旁的蕭敬:「山西按察副使楊一清前幾日到刑部交接幾件重案,他還未離京吧?」
蕭敬答:「回皇上。還未離京。」
弘治帝道:「讓吏部給他掛牌子,升他為為思南宣慰使。」
思南宣慰使是從三品,楊一清等於官升一級。
且楊一清在山西隻是按察使的副手。擔任宣慰使成了主政一方的「小封疆」。離成為巡撫「大封疆」隻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