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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大殿內。
常風跪倒在弘治帝麵前。
新任秉筆張永將抄沒李廣家財的賬冊轉呈給了弘治帝。
弘治帝看到總數,沒有摔罄,沒有龍嘯。
他用內疚的語氣感歎了一聲:“李廣貪佞至此,是朕之過啊!”
的確是弘治帝之過,還有張皇後之過。
常風道:“李廣欺瞞皇上,皇上也是受了他的蒙蔽。”
弘治帝轉移話題:“常風,不愧是你。一夜功夫幫興王洗脫了冤屈。還替朕將奸宦家財儘數抄入國庫。”
“更彆提,你找出李廣擅建毓秀亭,妨害龍脈風水的理由,沒有讓朕太難堪。”
“若換作旁人處置這麼複雜的事,指不定會是個什麼結果。”
弘治帝的話是發自肺腑的。換做旁人,即便查清真相,恐怕也會掀起大案,讓弘治帝下不來台。
常風嘴上很是謙卑:“皇上過譽了。臣不過是依仗皇上的威名辦事罷了。”
“稟皇上,剛才都察院的閔都院前往李廣外宅,要求交接李廣的書信。”
弘治帝問:“哦?你將書信交接給他了嘛?”
弘治帝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以常風的精明,怎麼會把書信交給那群無事都要生非的言官?
常風的回答不出弘治帝預料:“稟皇上,臣沒給他們。”
弘治帝問:“理由呢?”
常風答:“臣對閔都院說,昨夜李廣外宅失火,書信全都燒了,化為了一堆灰燼,一縷青煙。”
弘治帝滿意的點點頭:“失火?真是個合理的理由啊。常風,你打算如何處置李廣的書信?”
常風答:“弄假成真,燒掉。”
弘治帝誇讚道:“還是你識大體,顧大局。”
常風心中暗道:誇也誇了。該賞了吧?皇上您是不是該還我一部分權力?
果然,弘治帝撫摸著銅罄說:“有功就要賞。朕這幾年將你給閒置了起來。你不要多心。朕是想讓你好好歇一歇。”
“自即日起,你繼續以左同知之職,專管北鎮撫司事務。”
此言一出,錦衣衛有一半兒又回到了常風手中。
常風叩首:“謝皇上隆恩。”
弘治帝又道:“興王是朕的摯愛親人,骨肉兄弟。你幫了他,等於幫了朕。”
“朕會讓興王擺酒,謝你的情!”
常風離開了乾清宮大殿。他抬頭看了一眼天。
這一回他可謂是大獲全勝。於公,逼迫奸宦“自儘”。為朝廷去除了一大隱患。
於私,他拿回了被弘治帝收走的一半兒權力。
簡直就是秦始皇照鏡子,雙贏啊!
興王府。
蔣妃在興王麵前大說常風的好話:“殿下這次能平安脫險,全靠錦衣衛的常同知。”
“常同知辦案入神。一夜功夫就洗脫了殿下的兵變嫌疑。”
“他還用了狠辣手段,為殿下出氣。逼迫罪魁李廣自儘。”
興王這人沒什麼主見。老婆說啥是啥。他頻頻點頭:“對對對!這回全靠常風了!”
“以前孤就聽說過,錦衣衛常風精明強乾,簡直是朱明皇族家臣中的楷模!”
蔣妃又道:“這回皇上下旨,讓您宴請常風。臣妾親自安排。酒要最好的酒,菜要珍饈佳肴。”
“這可是救命之恩啊!若讓李廣得逞,恐怕殿下此刻已受賜毒酒。呸呸呸,看臣妾這張嘴,渾說什麼呢。”
當天夜裡,興王府燈火通明。
興王宴開兩席。一席興王做東,宴請常風,稍帶請石文忠、張永。儀衛典儀陸鬆也受賜入席。
一席蔣妃做東,宴請常風的妹妹常恬、夫人劉笑嫣,還有石文忠的妻女。
常風會做人。叩拜完興王,他對興王說:“殿下久在湖廣。臣沒有什麼機會孝敬。”
“聽聞殿下喜好文雅之物。今日受恩赴宴,特地帶了幾樣禮物。”
興王道:“哦?你費心了。什麼禮物?”
常風命人打開了三個盒子。
第一個盒子中,乃是一對兒巧奪天工的葫蘆。葫蘆上的刻畫乃是李白醉酒圖,簡直惟妙惟肖。
這對兒葫蘆,是常風跟張家國舅要的。
張鶴齡兄弟是玩葫蘆的行家。為弄幾隻好葫蘆,不惜在京郊皇莊旁辟了一百畝地,專門養葫蘆。
一百畝地,一年得好葫蘆不過三對兒。
葫蘆好,上麵的刻畫更好。常風從陸鬆口中打聽到,興王最好李白的詩、東坡的詞。這才命人在葫蘆上刻李白醉酒圖。
這份禮比黃金、白銀、玉器那些俗物,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直接送到了興王的心坎兒上。
興王拿起葫蘆,愛不釋手:“妙物,真是妙物啊!常同知有心了。”
常風又打開了第二個盒子。盒子當中乃是三張東坡詞稿,稿子後蓋著小印“鐵冠道人”。這是蘇軾的自稱之一。
興王拿起詞稿後,兩隻眼睛瞪得像牛一般:“這,這,這。竟是東坡先生親筆?”
“俗世中人看,這隻是輕飄飄的三張紙。”
“在孤眼裡,這卻是國寶!說價值連城都是貶低了它!”
常風拱手:“容臣直言。年代久遠,臣也辨不清真假。”
興王道:“內承運庫有一本東坡先生的真跡《寶月帖》。孤看跟這三張詞稿字跡相同。”
“紙也是宋代金粟紙錯不了。彆說九成是真品了,就算是贗品,也很是珍貴。”
其實三張東坡詞稿是假的。
九夫人以前是京城的第一銷贓掮客。接觸的人四頭八麵。其中就有古玩行作偽的高手。
常風聽陸鬆說興王喜好東坡先生的詞。特地讓九夫人淘換來了這三張假詞稿.很便宜。
這三張假詞稿幾能亂真不說,常風也事先言明了“辨不清真假”。
橫豎心意到了,不愁興王不領情。
興王雙手將詩稿放進盒子裡:“這份禮物孤得好好珍藏。這是傳代的東西啊!”
“若上天保佑,朕能得嫡長子。就將東坡遺稿傳給嫡長子。”
興王十幾年後誕下的嫡長子是誰,想必諸位看官都清楚。
常風又打開了第三樣禮物,一支玉杆狼毫筆。
這玉杆狼毫筆,是幾年前黃元中舉,張家兩位國舅送的。
興王是文人騷客,喜歡好筆。正如將軍喜歡好刀。
常風乾脆打了妹夫黃元的秋風,要了一支,贈予興王。
興王拿起了那支筆,跟前兩樣禮物一樣愛不釋手。
常風在一旁笑道:“這是湖州請的製筆師傅,用哈密衛貢上來的和田玉雕琢成筆杆。再取老黃鼠狼的毛做毫。”
興王道:“真是妙品啊!用這支筆做文章,定然下筆有神。”
興王吩咐患有嚴重躁鬱症的貼身太監馬有祿,將三樣禮物收好,留待宴後把玩、欣賞。
興王道:“常同知,哦不,常卿。你幫孤洗刷了冤屈。該孤給你送禮才是。”
“你卻送了孤三樣大禮。孤若不還禮,豈不失了小宗體麵?”
說完興王從腰間解下了一塊玉蟒佩,遞給常風:“這塊玉蟒佩跟了孤十多年了。送你吧!”
常風跪地,雙手接了玉蟒佩:“謝殿下恩賞!”
興王笑道:“來來來,快入席吧!”
酒宴之上,興王與常風相談甚歡。他是文人藩王,常風是舉人錦衣衛。二人自然能聊到一處去。
一同赴宴的石文忠、張永幾乎插不上話。
另一桌女人們的酒宴,亦是氣氛融洽。
蔣妃對常恬、劉笑嫣等人說:“我也曾是錦衣衛的家眷。深知給錦衣衛當家眷的不易。”
“錦衣衛辦的是腦袋彆在褲腰帶上的差事。每逢我爹外出辦差,我和我娘都要燒香敬佛,求佛祖保佑他平安歸來。”
蔣妃一席話,引起了劉笑嫣的共鳴。
劉笑嫣道:“王妃所言甚是。唉,每逢夫君辦差,我都提心吊膽。”
蔣妃道:“這杯酒,敬敬咱們家裡那些在錦衣衛效力過的男人。他們著實不易啊!”
興王府的賜宴結束。
興王多飲了幾杯,麵露醉態。他竟拉著常風的手:“孤是小宗,閒散藩王而已,又遠在安陸州。”
“一頓酒宴實在還不清你的情。今日若有興王府能幫上你忙的地方,你儘管來找孤。”
“嗝,若有一天孤歸天了。你就拿著那塊玉蟒佩,找孤的後人。”
“一句話。隻要你活在世上一天,興王府的大門就為你敞開!”
常風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千恩萬謝。
其實,常風不認為興王府能幫他什麼忙。興王自己都說了,他是安逸藩王,遠在安陸州。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很奇妙。常風又怎麼能想得到,小宗有朝一日會變成大宗。二十多年後,興王的嫡長子會成為大明天子。
一朝天子一朝家臣。二十多年後,新皇登基,錦衣衛大換血。
常風正是憑著那塊玉蟒佩,保住了自己的權勢。
陸鬆代興王,送眾人來到了王府門口。
常風對陸鬆說:“以後儘職儘責,伺候好興王殿下。他是一位賢王,值得錦衣衛的人用生命保護。”
陸鬆拱手:“屬下牢記常爺教誨。”
陸鬆走後,常風上了官轎,劉笑嫣、常恬也各自上了轎。
同來赴宴的張永、石文忠卻攔住了他的去路。
常風下得官轎:“張公公,石都督,還有事嘛?”
二人對視了一眼,然後齊齊給常風下跪磕頭:“恩公在上,受我一拜。”
“多謝恩公仗義出手。”
常風連忙將二人攙起:“張公公、石都督,你們這是做什麼?”
張永道:“常爺不僅為興王洗脫了冤屈。也為我們二人洗脫了冤屈。”
“您又揪出幕後黑手李廣.司禮監的椅子就那麼幾把。李廣不死,我怎能升任司禮監秉筆?”
石文忠附和:“常爺十三年前救過我弟弟的命。如今又救了我的命。是我們石家的大恩人。”
“今後石家定當湧泉相報。”
常風這回算是秦始皇吃花椒,贏麻了。
扳倒仇敵李廣,拿回一半兒衛權不說。還廣結善緣,與興王結下情誼。被一個司禮監巨頭、一個軍中巨佬視為恩人。
常風回到自家府邸。
徐胖子等在了門口。
常風下了轎,徐胖子迎上來道:“按你的吩咐,李廣府邸裡的書信已經燒光了。”
常風道:“成。你派個手下人來回稟就是,何苦親自跑一趟?”
徐胖子道:“哪兒啊。我是來跟你家老嶽丈打麻吊的。”
“娘的,輸了半宿了。借著跟你稟報事的由頭出來一趟,停一停等等手氣。”
劉笑嫣笑罵道:“世子這是輸了多少。這種招數都想出來了。”
徐胖子一瞥大嘴:“嫂子,令尊簡直就是個殺神。四圈牌敲走了我二百兩銀子。”
徐胖子跟常風同歲,都已經三十三歲了。酒色掏空了他的身體。他正值壯年就不行了。
這一兩年來,他去怡紅樓的次數越來越少。跟常風的老丈人劉秉義玩到了一起。
平日裡沒事兒徐胖子就跟劉秉義打麻吊、鬥雞、鬥蛐蛐、釣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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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就像是一個池塘,隨便扔進一塊小石頭,都會導致一圈圈漣漪。
李廣死了。本來都察院的言官們打算跟常風要李廣的書信,按書信大肆參人,謀升遷、謀美名。
萬萬沒想到,常風竟然書信變成了一縷青煙。
言官們對常風憋了一肚子氣。但又不敢發泄。
皇上剛剛下旨,命常風以左同知之職專管北鎮撫司。常風的權勢又回來了。
言官們才不願意去觸錦衣衛常屠夫的黴頭。
於是乎,一個倒黴蛋兒成為了言官們發泄的對象。
這個倒黴蛋兒就是成化朝第一名將,王越。
王越像極了後世的一位名將,戚繼光。
論軍功,王越是成化朝第一。戚繼光是嘉、隆、萬三朝第一。二人都稱得上一代天驕、民族英雄。
他們有著一個共同點:會打仗,更會做人。
戚繼光為了自己製定的軍事方略能夠在朝廷中樞順利通過,不惜依附於張居正。
彆人給張居正送美女,戚繼光除了送美女還送壯身神物海狗鞭。
他給張居正寫信,都是自稱“門下走狗戚繼光”。
隻要能夠實現我心中的理想,以刀劍護佑黎民眾生。阿諛逢迎又如何?不要臉又如何?被人譏諷又如何?
王越跟戚繼光一模一樣。
成化朝時,王越依附於權宦汪直。二人聯手,打得北虜不敢南下入寇。
後來汪直失勢,王越被雪藏了多年。一直到弘治帝即位,懷恩說情,他才被重新啟用。
懷恩當了內相,王越攀附懷恩。
懷恩病故,王越攀附首輔劉吉。
劉吉被逼致仕,他又攀附李廣。
總之,朝廷裡誰得勢,老王就攀附誰。
文官人人對老王不齒。
老王毫不在意。我經營西北多年,若想保住西北兵權,就必須朝中有人。
為了大明西北疆域的太平,我王越給權貴舔腚又如何?承擔萬世罵名又如何?
如今他在京賦閒,但時刻關注著西北局勢。
賀蘭山,自洪武年間起就是大明與蒙元殘存勢力的軍事分界線。
成化朝時,汪直支持王越在西北用兵,將賀蘭山牢牢掌控在大明手中。
這兩年,韃靼小王子屢屢派兵騷擾賀蘭山麓,似乎有意重新染指賀蘭山。
王越急在心裡。奈何他賦閒在家,閒人一個,製定的賀蘭山防禦方略無法施行。
於是他走了李廣、張家國舅的門路,意圖重新出山,擔任三邊總製,前往西北,將韃靼人徹底趕出賀蘭山。
吏部尚書馬文升、兵部尚書劉大夏也是支持他重新領兵的。
奈何文官視王越為“文人之恥”。反彈強烈。弘治帝屢次想啟用王越,都被文官集體反對,隻得作罷。
這回他最大的靠山李廣倒台了,言官們參劾他的雪花如雪片一般飛向弘治帝的案頭。
參劾王越攀附李廣,並不需要什麼書信當證據。
朝中誰人不知,王越舔李廣舔出了花兒。
李廣要在外宅修戲樓。王越巴巴跑去親自當監工。
每次李廣過壽,王越都獻上近乎肉麻的賀壽詩。
三節時,王越成箱成箱的給李廣送“白米”.
這是眾人皆知的事。
李廣死了六天後,都察院一百多名禦史聯名上折子,參劾王越依附奸宦,毫無廉恥。建議弘治帝以奸宦黨羽的罪名,將其斬首示眾。
這一回,老王彆說重掌兵權,守住賀蘭山了。腦袋保不保得住都兩說。
內閣三閣老劉、李、謝都是明白人。知道安定西北,非王越不可。
但三閣老是文官集團的首腦。底下的文官集體參劾王越,他們也不好為老王強出頭。
當大領導的,既要有上層建築,也要有下層基礎。
跟手下文官們鬨翻了,以後他們的權威何存?
可憐巴巴的成化朝第一名將,就隻能蝸居在自家府邸,等待著治罪的聖旨。
這日傍晚時分。
常風下了差,騎著馬回了府。
今日興王朝貢完畢,風光出京。出京儀仗的事是錦衣衛負責。常風忙了一整天。
常風下了馬,手裡拎著一個彈弓進了家門。
常破奴迎了上來:“爹,你手裡拿的這是?”
常風道:“我讓衛裡的武庫百戶,專門給你做的牛筋彈弓。”
“太子愛玩彈弓。你得練好了彈弓,才能跟太子有共同的話題。”
不光劉瑾知道伺候好儲君就是最大政治投資的道理。常風亦知道。
常破奴是太子的伴讀郎。在太子身上下注,常家有天然優勢。
常破奴接了彈弓,愛不釋手:“好。我這就去擺幾個罐子練手。”
劉笑嫣走了過來:“你就不教教兒子好的!”
常風道:“你懂什麼。再說,就許你當年做小姐的時候天天練弓箭。不許咱兒子玩彈弓了?”
“你這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嘛?”
常破奴附和:“就是就是。”
他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朝天上射了出去。
石頭劃過一道美妙的弧線,不偏不倚,朝著一個白發老頭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