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身手矯捷,一個閃身躲過了飛石。
白發老頭正是吏部天官馬文升。
常風見到這一幕,罵了兒子一聲:“胡鬨。”
然後他領著兒子來到馬文升麵前:“快給馬老部堂磕頭賠禮。”
常破奴老老實實磕頭:“馬老部堂,破奴錯啦!”
馬文升笑道:“好孩子,快起來。你把彈弓給我。”
常破奴將彈弓雙手奉上。
馬文升又指了指花壇:“去給我撿一塊小石頭。”
常破奴照做。
馬文升將石頭放進彈弓弦皮。猛然一拉,瞄準了院中石榴樹上駐足的一隻麻雀。
“嗖啪!”石頭不偏不倚,將麻雀打落在地。
如果麻雀會唱歌,一定會唱:聽我說謝謝你,因為有你.
常風讚歎:“馬老部堂好手段。”
馬文升將彈弓還給常破奴,說:“常小公子,你記住,要打好彈弓,眼要準,手要狠。”
“先得練手勁。每天早晨拿根兩尺的繩,吊一塊青磚。來回提起放下一百回。”
常風道:“還不多謝馬老部堂教誨?”
常破奴給馬文升作揖:“多謝馬老部堂教誨。”
常風道:“去彆處瘋玩吧。”
常破奴一溜煙跑了。
常風和馬文升坐到了石榴樹下的石桌前。
仆人很有眼力價,連忙過來給二人上了茶。
常風道:“馬老部堂您公務繁忙,到寒舍一定是有要緊事吧?”
馬文升喝了口茶問:“知道誰家的娃娃彈弓打得好嘛?”
常風搖頭:“不知。”
馬文升道:“韃靼部落的娃娃彈弓打得好。他們五歲便騎羊,在羊背上打彈弓。”
“一個百頭的羊群,隻需一個八歲娃娃看著。娃娃坐在離羊群三十步外,手裡拿著一個彈弓。”
“有羊群逾越雷池一步,石頭子兒就精準的落在羊身上。”
“等到十二歲時,他們手中的彈弓換成了弓箭。坐騎也換成了駿馬。”
“可以說,整個韃靼草原就是一個大兵營。韃靼人人皆兵,自小就開始騎射訓練。”
常風道:“這些事,我聽南鎮撫司從草原歸來的袍澤說過。”
“自瓦剌衰落之後,韃靼就成了咱大明的心腹大患。”
馬文升點點頭:“嗯。這兩年,韃靼小王子有意奪取賀蘭山麓。”
“若沒了賀蘭山這道天然屏障,大明西北就像是一個赤著懷的婦人,麵對著一群窮凶極惡的匪徒。”
“西北危局,隻有一人可解。你可知是誰?”
常風脫口而出:“自然是馬老部堂您了!”
馬文升道:“我管的是天下兵馬,而非西北一域的兵馬。朝廷需要一位有足夠能力、手腕的三邊總製。”
“最佳人選是王越。”
提到王越,常風皺眉:“可是他名聲不佳。最近又遭文官參劾。皇上就算想啟用他,也要麵臨文官的壓力。”
馬文升笑道:“幫王越重新出山,是一件難事。若不難,我也不會登門求你錦衣衛常爺。”
“當初懷恩公公因保儲被貶南京。今上登基,將他召回京師後,他立即向皇上舉薦了三個人。”
“一個是老朽,一個是王恕公,另一個就是王越。”
馬文升連常風的乾爺都搬出來了。常風當然不能拒絕。
可朝堂人事大事,還是涉及三邊總製這種要職,常風也不能立即答應。
常風道:“這樣吧。今夜吃罷了晚飯,我去見一見王老都院。”
王越是以左都禦史銜致仕的。故常風稱他為王老都院。
馬文升拱手:“那就有勞了。”
常風送走了馬文升。吃罷晚飯,來到了王越的府邸。
走到府邸門口,門房迎了上來:“大人是?”
常風亮了下錦衣衛的腰牌:“錦衣衛左同知常風,前來求見王老部堂。”
門房不敢怠慢:“我這就去通稟。”
常風卻道:“無需通稟,直接領我去見他即可。”
不多時,常風來到了王越的書房前。
隻見王越在對著一個沙盤喃喃自語:“延綏副總兵朱槿是個憨貨。把一千騎兵擺在這兒,不是等著被韃靼人合圍吃掉嘛?”
“寧夏總兵李俊那小崽子也淨胡鬨。這兩個千戶所不趕緊收縮向北,扼守住咽喉要道。打起來就晚了!”
“都司張安的部署,倒是很妥當。”
王越對西北的邊將如數家珍。這批人在成化朝時,隻是王越手下的千戶、百戶。
如今全都開衙建府,成了一方鎮帥。
他們的老帥王越,卻落魄到連腦袋保不保得住都兩說。
王越似乎身體不太好。七十三歲的他不住的咳嗽著。
他須發皆白,穿著一身布衣。腰板也已經佝僂。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王越顯然已經是風燭殘年了。
也隻有牆上掛著的那柄寶劍,還記得當初王越在千軍萬馬中的威風。
常風咳嗽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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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越還在盯著沙盤,頭也不抬的問:“兵部最新的西北塘報,劉部堂差人送來了嘛?”
常風道:“王老都院。”
王越聽聲音不是仆人,轉頭一看,驚訝道:“啊!是錦衣衛常爺啊!”
快坐快坐!說完王越用袍袖,給常風擦了擦椅子。
隨後他喊仆人:“快給常爺上茶。把家裡最好的碧螺春沏了!”
恭敬不如從命,常風坐到了椅子上:“在朝廷的功勳老將麵前,晚輩怎敢當一個爺字。王老都院,您還是直呼我常風吧。”
萬萬沒想到,王越竟直接給常風跪下磕頭:“待罪老朽王越,見過錦衣衛常爺!”
常風心中一陣心酸:當年馳騁西北的統帥,如今竟卑微到了如此地步。
他連忙攙起王越:“王老都院,折殺晚輩了!您當初平定西北,縱橫草原的時候。我還是我爹第三條腿肚子裡的一泡水呢。”
王越道:“您現在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朝廷中有名的青年才俊。”
“您能蒞臨寒舍。簡直讓寒舍蓬蓽生輝。”
王越就是這麼個人。見到權貴就擺出一個耷拉孫的態度來。
這是王越的處事風格。他知道,京城權貴的一句話,就能讓他掌握兵權或丟掉兵權。
有兵權在手,他才能施展軍事才華,實現禦北虜、護黎民的人生理想。
他既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又是一個實用主義者。
常風道:“王老都院,您要是這樣我就走了。您這不是折殺我嘛?”
王越道:“都院二字我受不起,你還是喊我老王吧。”
常風板起麵孔:“王老都院,您要是如此自貶,我就沒法跟您談事了。”
王越連忙道:“啊,啊。那就隨便常爺怎麼喚老朽。”
常風看向沙盤:“這是賀蘭山一帶的地形?”
王越道:“正是。這沙盤是老夫親手做的。”
常風驚訝:“如此精妙的沙盤,恐怕兵部職方司的人都造不出來。”
王越渾濁的老眼中忽然露出一絲精光:“西北的一草一木,皆在我胸中爾!”
說這話的時候,王越的語氣不再卑微,透出一個百戰悍將的驕傲。
常風問:“您剛才說了幾條西北防禦的不足之處。能否詳細給我講解一番?”
一提到西北防禦的事,王越立馬來了精神,一掃病怏怏的神色。
王越由淺入深,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耗費整整半個時辰,讓常風看清了西北局勢。
常風發現,談起軍事,王越仿佛換了一個人,眼睛中似乎有光。這才是當初威震西北的王老帥該有的樣子。
半個時辰過後,常風發自肺腑的說:“馬老部堂說的真對。西北危局,隻有一人可解。那就是王老都院您。”
王越突然裝起了可憐,七十三歲的老人開始痛哭流涕:“嗚嗚嗚!老朽現在腦袋都保不住了。談何解西北危局!”
“嚶嚶嚶!常爺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哇,一定要為老朽美言幾句。老朽來生給您做牛做馬。”
“哇哇哇!若常爺能保住我的命。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你是我乾爹,不,親爹,比我親爹還親!”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王越不但會打仗,還很會演戲。
常風一聲暴喝:“王越,彆裝了!”
“你可憐兮兮的外表下,存著縱橫沙場、報效國家的萬丈雄心!”
“你其實是個無比自傲的人。在你看來,什麼李廣、常風,都不過是隻會耍弄陰謀詭計的蟲豸爾!”
“你又是痛哭流涕,又是要認我當親爹。無非是想當上三邊總製,重掌西北軍權。禦敵於賀蘭山外。”
“京城裡的你不是你。去了西北的你才是真的你!”
“你攀附權貴,無非是想猛虎出於柙!”
“寶劍藏於鞘中,隻是笨鐵而已。隻有出鞘才是絕世神兵。”
“我今日來此,是幫你這柄寶劍重新出鞘的。”
“你若再裝低三下四,我立馬就走。”
王越聽了這些話,立馬換了一副麵孔。
他的臉上不再有卑微神色,隻有百戰沙場磨礪出的英氣。
王越道:“常風啊常風。怪不得你小子這十多年來如此得寵呢。你看人很準。”
常風啞然失笑:“剛才還要拜我當親爹。怎麼這麼快我就成了‘小子’?”
王越道:“你是個明白人。我無需偽裝,偽裝無用。你隨我來。”
常風跟著王越來到了後院的一間房。
王越打開門,點燃了蠟燭。
房間之內,赫然擺放著一座棺材。
常風拍了拍棺材:“這什麼木頭?發黃發朽。你要預備壽材跟我說啊。”
“我親家是福祿街的老買賣家了。一準給你淘換一口好棺。”
王越正色道:“用不著。我就用這口棺材。這是胡楊木所製。”
“成化九年,我在紅鹽池大敗滿都魯,徹底收複河套。戰後,我在紅鹽池看到了一棵胡楊樹。”
“當時我隱隱有種感覺,這顆胡楊樹是我最終的歸宿。就命人將它砍了,打了這口棺材。”
收複河套,是王越軍事生涯的巔峰。
河套是中原民族、草原民族曆朝曆代必爭的養馬地。
曆代邊將,都有三個至高無上的追求。
第一個追求:封狼居胥。
第二個追求:飲馬瀚海。
第三個追求:收複河套。
成化九年的紅鹽池大捷,讓河套重歸大明。是王越一生中最得意的一筆。
王越拍了拍棺材:“小子,真正的男兒應該有馬革裹屍的勇氣。”
“你若助我當上三邊總製,重掌西北。我將抬棺上任,讓韃靼小王子二十年內不敢染指賀蘭山。”
“我七十三歲了。這趟西征,恐怕無歸鄉之望。”
“就算我死了,裝進棺材埋在西北,魂靈也會化作陰兵陰將,鎮守大明的西北邊陲。”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西北若有王越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王越一席話,點燃了常風骨子裡的熱血。
十六年錦衣衛生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已經將常風的熱血消磨殆儘。
王越的豪言壯語,讓他熱血澎湃。
常風畢恭畢敬,朝著王越深深作了一個揖:“先生大義。”
“晚輩願助您一臂之力。”
王越道:“我為了重掌兵權巴結李廣,幾乎散儘家財。我可沒銀子打點你啊。”
常風正色道:“先生也太看輕晚輩了。老內相臨終前,有遺言交待給我。”
“最重要的一句是‘庇護忠臣良將’。您就是我該庇護的忠臣良將。”
王越抬棺出征的勇氣,徹底征服了常風。
抬棺出征,古來有之。
說句題外話,三百多年後,一位名叫左宗棠的英雄也曾抬棺出征。
常風離開了王越的府邸。他抬頭看了一眼滿天星鬥。
常風自言道:滿腹安邦定國大才的王老帥,為人著實有趣啊。
在官場之中,整人、殺人是一種能力。
保人、薦人亦是一種能力。
常風已經深諳此道。
常風要做的,是先替王越洗脫依附奸宦李廣的罪名,保住老王的腦袋。
翌日上晌,常風來到了錦衣衛。
北鎮撫使石文義,向他稟報了北司的日常事務。
常風聽罷,突然說了一句:“李廣府中抄出書信九匣,對嘛?”
石文義答:“是啊,一共九匣。全被燒了。”
常風微微一笑:“其中一匣,是個鐵匣。鐵匣沒被燒,匣裡的信保留了下來。對嘛?”
石文義先是一愣:“啊?”
片刻後他道:“常爺說留下來一匣,那就是留下來一匣。”
常風吩咐石文義:“你去辦兩件事。找一個鐵匣。再找一份李廣的筆跡。讓沈老千戶在值房等我。”
老千戶沈周是書畫大家。除了善於畫嫌犯小相,還善於鑒定、臨摹筆跡。
常風又去了一趟王越的府邸。
王越書房。
常風道:“我昨夜想了個法子,能讓王老都院您洗清依附李廣的罪名。”
“讓您的仆人煮一碗白米湯送來。稠一些。”
王越不明所以,不過還是照做,吩咐仆人去熬米湯。
隨後常風給王越研磨:“王老都院,你現在寫一首給李廣的賀壽詩,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要多酸有多酸。”
王越道:“李廣都服毒自儘了,我給他寫哪門子賀壽詩?”
常風道:“這您不用管,照做就是。”
王越寫拍馬屁的酸詩是行家裡手。不多時便將詩寫成。
常風看了看,啞然失笑:“您老這首詩就差喊李廣親爹了啊。”
王越尷尬的一笑。
這時,仆人端來了米湯。
常風取了一支沒蘸過墨的新筆,蘸了些米湯。然後他將筆遞給王越。
常風道:“我說,你用這支筆在賀壽信的背麵寫。”
王越點頭:“好。”
常風道:“李廣,你這個王八蛋!貪財如命的閹貨,弄權作亂的小人我已暗中搜集你橫行不法的證據,待搜集齊全,必公之於眾。”
常風說了一大堆辱罵李廣的話。王越全部寫在了賀壽信的背麵。
寫完,王越咂摸出了滋味兒:“米湯顯影?你是想用這封信,證明我非攀附李廣,而是虛與委蛇?”
常風微微一笑:“王老都院受錦衣衛委托,假意依附李廣。在李廣身邊搜集他橫行不法的證據。對嘛?”
王越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家夥。我成了錦衣衛埋在李廣身邊的暗樁?”
常風道:“是啊。一回兒我就將您老的名字寫進錦衣衛的暗樁名冊。”
“明日早朝,跟這封信一同公之於眾的,還有您的錦衣衛暗樁身份。”
王越笑道:“可我不是錦衣衛的暗樁啊。”
常風道:“我是錦衣衛的左同知。我說您是,您就是。”
隨後常風回到了錦衣衛中。讓沈周偽造了一封李廣筆跡的信。
信的大致內容是:王越老賊。你用米湯在賀壽信的背麵辱罵我的事,已被我察覺。等著吧,過幾日我便讓你身首異處。
信的日期,寫的是李廣因毓秀亭事件丟官的前兩天。
萬事俱備,隻待翌日早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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