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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光景必然帶來商品經濟的繁榮。商業的興盛必將衍生猖獗的走私貿易。
大明的走私海商,又往往跟倭寇勾結。真倭、假倭難以分辨。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為了不義之財,什麼事都敢做。
弘治十五年,春。
福建沿海,永寧衛。
永寧是閩東南一座較大的衛城。下屬福全、金門、中左、高浦、崇武五個所城。
永寧衛的主將,是鎮撫尤天爵。
十五年前,常風受命南下,代天祭媽祖,曾跟尤天爵共同經曆過倭寇圍城。
離彆之時,常風曾允諾回京城後跟兵部說說好話,升尤天爵為指揮使。
奈何弘治元年的常風資曆尚淺,權勢、說話的份量遠遠趕不上今日。
當時常風跟兵部武選司郎中隨便打了聲招呼。郎中當即應允。
可文官們辦事就是這樣。當麵什麼都好說。真正辦事,對不住,得拿真金白銀。
也不是說不辦,就是拖著。
常風打完招呼就把這事兒給忘了,沒再去問。
兵部的文官們這一拖,就拖了十五年。十五年間,尤天爵沒有得到任何晉升。
照理說,普通衛所軍將領,就算碌碌無為,沒立過什麼像樣的戰功,十五年也該升個一兩級。
尤天爵吃虧就吃虧在了姓名上。
武選司負責福建將領晉升的主事,見到他的名字說:“又是天又是爵的。名字就犯忌諱。”
“晉升名單呈到皇上麵前,皇上若認為他的名字大不敬,龍顏大怒誰負責?”
於是,尤老兄的鎮撫,從二十一歲當到了三十六歲。
升不了官,尤天爵絲毫不在乎。
他對升官不感興趣,唯一感興趣的就是花式打倭寇。
他在主城永寧和五個所城裡,仿照長城設置狼煙墩,又在各城廣建瞭望高塔。
若發現倭寇船隻,則以狼煙傳遞信號。六城相互策應支援。
倭寇強攻,則負城堅守。倭寇後撤則主動出擊,迂回截殺。
除了充當海防軍,尤天爵所部還充當了海關稽查隊。凡偵察到有走私貨物上岸,尤天爵便派出人馬查扣。
整整十五年了,倭寇也好,走私商人也罷,他們當中都流傳這樣一句話“叮嚀叮嚀,莫犯永寧”。
清晨,紅日從海平線升起,照耀在永寧城上空。
三十六歲的鎮撫尤天爵,站在城牆上俯瞰城內。
城內擺著整整六百箱絲綢,幾千擔茶葉,無數瓷器。這是三日前剛剛查扣的。是尤天爵自鎮守永寧以來,查扣過最多的一批走私貨物。
當然,走私商隊也不是白給的。有大量真倭、假倭護衛。
為了繳獲這批走私貨物,尤天爵傷亡了四百袍澤。
永寧衛城實際員額隻有一千。其餘五個所城加起來實際員額隻有兩千。
四百人的傷亡對尤天爵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尤天爵的兒子,十八歲的尤敬武走到了父親麵前。
尤敬武道:“爹。負責押解走私貨物去福州市舶司的弟兄都準備好了。”
尤天爵道:“讓他們出發吧。”
尤敬武歎了聲:“唉。弟兄們拿命繳獲的東西,恐怕又要被市舶司的公公們私分了。”
明初,朝廷設寧波、泉州、廣州三大市舶司。成化八年,為打壓泉州海商勢力,朝廷撤泉州市舶司,改設福州市舶司。
市舶司是歸監管太監管的。職能類似於海關。是個油水衙門。
三大市舶司的公公們,個個富得流油。
錢能的一個徒孫,得到了寧波市舶司監管太監的肥缺。出京赴任時就帶了兩口裝衣物的箱子。
一任三年,返京之時光是裝銀子的箱子就帶了十二口。
尤天爵道:“公公們私分不私分,不是咱們該管、能管的事。恪儘職守,問心無愧就好。”
就在此時,一名斥候總旗高喊一聲:“狼煙!”
尤天爵抬頭一看,隻見崇武、福全、金門、中左、高浦五個方向,皆燃起了狼煙信號。
尤天爵眉頭緊蹙:“怪了。倭寇怎麼齊攻五城?這得有多少倭寇登陸。”
就在此時,永寧城瞭望台上的士兵高喊:“倭警!倭警!”
幾十艘倭寇八幡船出現在了沿海。無數倭寇劃著小舟蜂擁登陸。
尤天爵粗略一看,登陸的倭寇至少有七八千!
尤敬武問:“爹,他們是衝著這批貨物來的?”
尤天爵斬釘截鐵的說:“就算他們是來拜壽的,我們也不能讓他們踏入永寧半步。”
“戒備!”
尤敬武猜錯了。
倭寇的目標並不是永寧城中繳獲的走私貨物。
又或者說,這批走私貨物隻是倭寇大規模登陸的導火線。
十幾年了,走私海商、倭寇們吃夠了尤天爵的苦頭。
這一回價值兩萬兩的貨物被尤天爵繳獲。福建走私貿易的幕後大老板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殺掉尤天爵,滅掉他手下的永寧衛所軍。
倭寇們扛著攻城梯,推著撞門車,在大筒、火銃、弓箭的掩護下,朝著永寧城發動了瘋狂攻擊。
尤天爵倒不害怕城門失守。城門乃是千斤閘,鐵皮內裹硬木。倭寇的撞門車輕易撞不開。
就算撞開了城門,城門洞裡還有塞門刀車。
塞門刀車後麵,則有甕城當第三道防線。
尤天爵最擔心的是城牆失手。
這場守城戰,從早晨打到了日暮時分。
城牆上的明軍士兵,用弓箭、火銃、鐵炮做遠程兵器,殺傷後續的倭寇。
蟻附攀城的倭寇,明軍士兵們則用臭烘烘的滾燙金汁、大石塊、火油對付。
倭寇似乎是瘋了。他們的進攻絲毫不計傷亡,宛如一群瘋狗。
倭寇近十倍於明軍。他們的大筒、火銃、弓箭,給明軍士兵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尤天爵察覺到了不對,心中暗道:倭寇這回攻城,像是抱著跟永寧城同歸於儘的決心。
平常倭寇登陸,一貫把打仗看成做生意。這回他們怎麼乾起了賠本買賣?
尤天爵不知道,倭寇這次的目標是他老尤的頸上人頭。
走私海商的大老板,給尤天爵的腦袋開出了三萬兩的高價。生俘則是五萬兩。“大老板”希望親眼看到尤天爵被活剮。
另外破城、屠城更是有二十萬兩的重賞。
終於,太陽落山了。天色漸暗。倭寇停止了攻城。
尤敬武走到了父親身邊:“爹。我已經統算過了。八百弟兄,今日重傷、陣亡二百。”
尤天爵道:“攻城的倭寇,今日死傷最少一千。真是怪哉。這幫狗日的倭寇瘋了嘛?”
尤敬武道:“爹,日暮之前,五個所城又放了告急狼煙。看來他們也經曆了守城苦戰。指望他們援救永寧,怕是不成了。”
尤天爵用一塊破布擦拭著佩刀上的血跡:“若換平常,倭寇攻城付出了如此大的傷亡,應該早就退兵了。”
“可現在他們卻就地紮營。看來明日還想繼續攻城。”
“咱們兵少,如果他們不惜代價攻上三五日。永寧城必被攻破。”
尤敬武道:“爹,我有個法子。”
尤天爵問:“哦?什麼法子?”
尤敬武道:“他們攻城,應該是為了搶回被咱們查扣的貨物。”
“明日攻城時,咱們將那些絲綢、茶葉擔引燃。拋下城去。”
“一來可以燒死大批倭寇。二來,貨都被燒了,畜生們也就沒必要攻城了,他們或許會偃旗息鼓。”
尤天爵讚歎:“妙計!我兒簡直是我的孔明。”
為防倭寇夜襲。尤天爵安排士兵們在城牆上輪班值夜。他自己則帶領精銳巡視四門。
當夜平安無事。
翌日天剛蒙蒙亮,倭寇又開始集結攻城。攻勢跟昨日差不多。
尤天爵按照兒子所獻計策,將一匹匹絲綢、一擔擔茶葉噴上火油後點燃,扔到城下,構成一道守城的火牆。
無數倭寇被燒死燒傷。後麵的倭寇踏著同伴燒焦的屍體前進。
這樣不惜代價的蟻附式攻城,即便尤天爵所部再訓練有素,傷亡也是避免不了的。
不斷有袍澤弟兄身中倭寇的弓箭、銃子倒了下去。
甚至有上百名倭寇一度攻上了西城牆。尤天爵率親兵增援西城牆,提刀血戰,才將登城的倭寇消滅。
第二天的戰鬥結束了。
守城的八百勇士,除去陣亡、重傷者,僅存四百。
永寧城中,住著一大批將士的家眷。
下晌戰事緊張時,甚至連婦女和孩子都上了城牆協助防守。
城牆之上,尤天爵漸漸回過味兒來。
他對兒子尤敬武說:“倭寇這次的目標,似乎不是那批燒光了的貨物。”
尤敬武問:“爹,那他們的目標是什麼。”
尤天爵指了指自己:“他們的目標,可能是這座城池,或我的腦袋!”
尤天爵知道,無論是倭寇那邊,還是大明這邊,這些年有無數人恨他恨的牙根癢。
十五年來,尤天爵殺過的真倭、假倭加起來恐怕有上萬。
查扣繳獲的走私貨物,加起來恐值上百萬兩。
很多人都在私下耍手段,動用官方關係,妄圖將尤天爵調離永寧衛。
好在,福建巡撫劉成安欣賞尤天爵這位悍將,一直護著他。
尤天爵的敵人們手眼通天,跟京城高官關係匪淺。
巡撫劉成安的關係更硬。他是楚王的老師,有藩王勢力做靠山。又擅於交際,認了司禮監掌印蕭敬當義兄。
京中多次發下凋令,要將尤天爵調走。全被劉成安硬生生的頂了回去。
我劉成安這個巡撫,官諱全稱“巡撫福建等處地方兼提督軍務事”。福建軍務乃我管轄。我不讓尤天爵走,誰也彆想耍花樣調走他。
尤天爵在永寧衛任上呆得時間越久,得罪的人就越多。
這回,有人鐵了心要他的命,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
且說永寧守城戰已經打了兩日。
尤天爵手中的兵力僅存四百人而已。城外的倭寇還剩下五六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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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多兩日,永寧必被攻克。
尤天爵展現出一個優秀將領的能力。
他將手下的一名千戶、十名百戶召集起來議事。
尤天爵道:“諸位,這場仗不能再這麼打下去了。困守孤城,必城破全軍覆沒。”
他手下的徐千戶道:“總不能棄城啊!那是要掉腦袋的。”
尤天爵正色道:“棄城是懦夫乾的事。咱們永寧衛弟兄,都是真正的男子漢。我們定與永寧城共存亡。”
“隻不過,要改改打法。”
徐千戶問:“怎麼改?”
尤天爵道:“主動出擊!夜襲倭寇營地!”
徐千戶咬牙切齒的說:“鎮撫,你瘋了?能動彈的弟兄就剩下了四百。倭寇卻有五六千。”
“夜襲,可能招致全軍覆沒。”
尤天爵微微一笑:“你是這麼想的,倭寇也是這麼想的。他們絕對料不到,咱們會出城夜襲。”
“兵者,詭道也。出奇方能致勝。”
徐千戶道:“弟兄們全憑鎮撫的吩咐,你讓我們往東,我們絕不往西。你說怎麼打,弟兄們舍上命追隨你。”
尤天爵道:“聽我把話說完。記住,此次出城夜襲,我們有兩個目的。第一個目的自然是大量殺傷倭寇。”
“第二個目的,是吸引倭寇注意力,製造混亂。讓城中婦孺趁著夜色出城逃離!”
“當兵吃糧,刀頭舔血,為國儘忠,馬革裹屍。這沒什麼可說的。”
“可咱們不能讓那些婦孺家眷陪著咱們壯烈殉國!”
尤天爵轉頭望向了兒子尤敬武:“護送婦孺逃出城的任務,我交予你。你要將他們平安帶到晉江縣城。”
“我隻能給你十名袍澤。多了我湊不出來。”
尤敬武道:“爹,我要跟你一起出城夜襲。護送婦孺出城的事,您還是交給彆人做吧!”
尤天爵抽出了刀,橫在了尤敬武的脖頸上:“軍令如山。違抗軍令者,殺無赦!”
尤敬武一咬牙:“好吧!爹你放心,我一定將那些女人孩子平安帶出城。”
尤天爵是個英雄。
但英雄不是聖人。即便聖人也有私心。
他不想看到十八歲的兒子陪他死在永寧城。
在弘治十五年的春夜裡,福建永寧衛的四百勇士每人一杆長槍,一柄腰刀,手裡一碗酒。
尤天爵站在他們麵前,雙手托著酒碗:“弟兄們,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乾了這碗酒。下輩子還當袍澤!”
尤天爵其實心中有數。敵我力量相差懸殊,夜襲就算成功,也隻能為守城多爭取一兩日。
隻要能成功製造混亂,掩護婦孺們逃離,此戰便無遺憾。
尤天爵吼了一聲:“乾!”
四百勇士一飲而儘。
尤天爵將酒碗摔在了地上。四百勇士亦紛紛將酒碗擲於地,摔得粉碎。
華夏上下五千年,這種慷慨悲歌的故事有很多。這樣視死如歸的勇士有很多。
四大文明,古希臘、古埃及、古巴比倫已經湮滅在曆史長河中。
唯有華夏文明傳承至今。因為華夏從不缺舍身取義的勇士。
四百勇士在夜色的掩護下縋城而下。
倭寇不同於倭國官軍,說白了就是一群海匪強盜。毫無軍紀可言。
已是午夜,他們個個在營帳裡呼呼大睡。營帳值哨的哨兵,也拄著竹槍睡得跟死豬一般。
尤天爵親自上前,抹了一個哨兵的脖子。隨後朝著手下袍澤一揮手。
一場一邊倒的屠殺開始了。
每一名明軍士兵,嘴裡都銜著一塊木塊,防止發出聲響。
無數的倭寇,在睡夢中被明軍士兵割斷了喉管。
不過安靜的屠殺沒有持續多久。倭寇們發現了夜襲的明軍。
他們大喊著:“提剋來驢(有敵人)。”與明軍混戰到了一起。
尤天爵高喊一聲:“殺敵立功領賞銀了!弟兄們,殺!”
明軍袍澤們紛紛扔了口銜的木塊,高喊著“領賞銀,殺!”,與倭寇激戰。
初戰時,倭寇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占儘了劣勢。
但明軍人數太少。漸漸的,倭寇從營地四麵八方湧出,眼見夜襲的明軍就要被合圍。
尤天爵當機立斷:“彆被倭寇咬死!弟兄們,突圍,回城!”
且說倭寇營地這邊亂成了一鍋粥。尤敬武偷偷打開了西門,領著婦孺老幼們出了永寧城。
一直向西走了十來裡地,尤敬武吩咐手下一名小旗:“應該安全了。你帶弟兄們護著女人孩子老人去晉江縣城。”
小旗連忙問:“那少鎮撫你呢?”
尤敬武道:“我回永寧城去!這是軍令,你快走!記住,路上不要停歇!”
十八歲的尤敬武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回城去,跟父親和袍澤們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