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一蒙蒙亮,雞一叫,於大郎一個翻身就從床上坐起來了,他的小廝太平在小床上一動,連忙跟著起來,“大哥精神越來越足了,晨鐘還沒響呢!”
於大郎還好,太平的精神頭是眼見得足起來了,於家雖為縣令,但從前吃得並沒有這幾個月那樣好。第一個,精米的價格下來了,糙米的價格便更低了一些,還有那便宜的雞蛋、雞肉都在賣著,於家雖然前途未卜,但在食物上的供給要比以往給寬容,第二個,太平這樣的小廝如今吃住在於家,自然都是不出錢的,而他每日裡除了陪著於大郎上半日的課之外,餘下那半日於大郎教書的工夫,他也跟著混到修路的隊裡做些寫寫算算幫閒的活,買活軍給他記半個工,一日也有十文拿,於家照舊還開發月錢給他,因此太平的日子要比以往竟還寬裕許多,再加上於家搬進新房以後,給所有小廝丫頭都準備了小床,不像是以往隻能睡在踏板上,又或者在門洞、廊道裡找住處,甚至還有些在隆冬時節要去雞毛店裡過夜找暖,現在他們足可以有一張小床了!
吃得好、睡得好,太平這半年長高了許多,不再向是那永遠沒睡醒的模樣了,他勤快地去廚房打出熱水,於大郎從茅房回來正好和他一起蹲在水渠刷牙洗臉。
洗漱過了,太平又從廚房打了熱茶出來,兩人各喝了一大杯——自從開始用蜂窩煤,開始燒炕,這熱水也就比以往要豐富得多了。若是從前,一早廚房用熱水最多,小廝們是混不上熱茶的,隻能喝些棉套裡藏著的昨夜殘茶,帶些虛無縹緲的餘溫罷了。
於家的房子是新建起來的,到底從前曾是縣令,有些抹不開的麵子,雖然人口不如徐地主家那樣多,但還是建了二層的小樓,便有兩個灶台,灶台上隨時都有兩鍋熱水,這樣一來,小廝婢女們也可以喝熱茶,用熱水洗臉擦牙了。於大郎和太平在起居上的差彆逐漸縮小,但他倒是很為太平高興,大郎,用家裡人的話來說,‘是個心慈的人’,見不得旁人受苦。他和太平從小一起長大,是和親兄弟一樣的奶兄弟,於大郎最近有時隻要望上一眼太平,便覺得買活軍治下的日子也不算難過。
兩個年輕人在院子裡舞動了一番拳腳,這是買活軍最近在課上教授的健體操,活動開了拳腳,渾身發熱,微微地發了一身汗,此時天色方才大亮起來,有人推門進來。是於二郎於康順,“大哥,起得倒是早!”
“晨跑回來了?今日跑了多遠?”
“十餘裡!”
晨跑也是近月來城裡流行的新活動,起因是買活軍每日早晨都是要出晨操的,自從城外的水泥路修好了,他們便去城外晨跑,不乏有些年輕人如於康順一般,漸漸地也被帶動起來,每日清晨跟在買活軍背後稀稀拉拉地跑著。——這當然也是糧食雞蛋降價後的成果,半年時間,足夠讓一些少年人拔起一大截身高,也足夠他們的臉上多了些血色,足夠他們開始嘗試著進行低強度的體育鍛煉了。
和哥哥於康健不同,於康順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考中了進士,家境顯著地好轉,他從小的營養還是豐足的,身體也比哥哥更強壯。自幼便喜歡舞弄拳腳,買活軍入城之後,於康順便利用一切機會旁觀買活軍練兵,並且試圖在家模仿,倘若不是買活軍一直沒有招兵納新,於康順恐怕早已入伍了。家裡人並沒有太限製他的喜好,因此路修好以後於康順每天都去晨跑,這健體操也練得勤快,他近半年長了半尺,食量大增,肩背都壯實了不少,身上的腱子肉一團一團的,看著有些買活軍的味道了。
於康順一早出去跑步是大家慣了的,太平趕忙去給他拿盆子巾子要幫他擦身。動蕩年月,於家下人不太多,兩個丫鬟,長富是跟在於縣令身邊的管家兼長隨,聘了一對夫妻廚子,平時也幫辦些雜務,兩兄弟能使喚得動的也就是太平了。偏巧此時於康順身後閃了個矮個子出來,低著頭從牆邊溜上去,於康健定睛一看,大吃一驚,“小月!你怎麼也——”
於小月衝大哥噓了一聲,自己衝上樓去了,梅香很快躡手躡腳端了一個空盆子上去,她們二樓自有灶台,女眷都在二樓住,若不太細心還真發覺不了於小月居然偷偷跟著二哥一道出去跑步!
於康健瞠目結舌,於康順倒是滿不在乎,示意哥哥壓低聲音,莫被父母看穿。“怕什麼!買活軍那些女娘,不也有當兵士的?早起自成一隊也都晨練的,小月過去便跟著她們,也不止她,金家那個小娘也去的。”
聽說金逢春也去,於康健便不再說什麼了,此事粗看自然不妥,女兒家黑天半夜(天沒亮是黑天)出入門戶,這是門戶不謹,在前些年,女兒家自己是要被人打死且不說,若是外傳了,整個家族的名譽都會受到影響。——但天下已經亂了有些年了,而且買活軍治下,所有規矩都和往常不一樣了,尤其是關於女娘的規矩。買活軍的女眷幾乎都剪短發,說話也是粗聲大氣,談笑間平視對方,絲毫不肯讓人,甚麼門戶不謹壓根就不在話下,如今連於太太都要出門去做活上班了!這些從前的規矩幾乎隻是存在於模糊的印象裡,隻是倒吸一口氣的程度,仿佛隻要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便可由得她去。
金逢春也去,便是個很說得過去的理由。謝雙瑤喜歡任用女子,這個是大家都看出來的,而金逢春便是她誇獎過好幾次的女學員,如今她在城裡教掃盲班,每日還上半日的中級班,很多人都猜測金逢春上完高級班後,或許會成為臨城縣第一個正式就職的女官吏。而於小月雖然也得過謝雙瑤一兩次誇讚,但似乎還不如金逢春那麼受到重視。
人皆有爭先之念,於大郎知道自己恐怕是要蟄伏些年,便不會阻礙小妹的上進。他是於縣令的長子,和次子以及女兒走的路線天然便不相同,官宦人家在下注時總是謹慎。老二喜好舞槍弄棒,在亂世可以自保,向買活軍靠攏是父母所樂見的,小月是女娘,外界幾乎不會在意她的動向。
買活軍的統治倘若一直持續,這兩個子女便會有更好的前程,而若是買活軍最終傾覆——按照大家隱約的常識來說,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那麼於大郎作為長子,便可以很方便地被摘出來,他隻是暫時屈從亂軍旗下做個教書先生而已,其氣節似乎尚未受損,畢竟塾師做為底層讀書人常常選擇的職業,在朝堂諸公處似乎總是可以得到一些彆樣的寬容的。
在買活軍旗下,弟弟可以試著使勁做個小軍官,妹妹也知道和買活軍的女娘靠攏,而於大郎便隻是個教書先生而已,他也在讀中級班,也願被選拔去讀高級班,但讀完高級班之後並無意出仕,隻願一直教下去。這當然比不上考科舉、做縣令那樣威風。但要說於大郎對買活軍多麼反感,卻也並不至於,這半年來他的思想也在發生劇烈變化,隻是其本人或是未能意識到,或是不願麵對而已。
買活軍……當然嘍,亂臣賊子、目無法紀,這都是無可辯駁的罪名,於大郎是忠臣孝子,自然應該對這等亂軍嗤之以鼻才對。更何況他們還做了那麼多顛倒綱常的荒唐之事,迫女子讀書務工,強令百姓剪發,強行贖買田地,迫害忠良,讓所有家有薄產的良民,近乎人人自危。於家也是耕讀起家,於大郎要繼承的田產數量不小,似乎從立場來說,應該和買活軍不共戴天。而且這樣顛倒胡為的亂黨,存活不了多久就應該自取滅亡了才對,但是……但是……不論是於大郎自己的看法,還是現實,都是這樣的荒謬,都和所謂的應該大相徑庭。
吃穿用度的提升,當然是一個方麵,而且是一個很大的方麵。於大郎近半年來,每日走路去鄉下上課,他在風土人情上有了長足的長進,不再是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傻書生了。他自然是知道買活軍手裡的稻種、雞種都有怎樣可怕的意義,買活軍隻有冬日才賣雞肉,從彬山運來,平日隻賣雞蛋。哪怕是這樣的封鎖也擋不住消息的蔓延,許縣那裡來的生意人急切地想要買這兩種新品雞的種蛋,甚至可出到一兩銀子一個!而稻種往外售賣的價格也是極高,許縣那裡的鄉親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和臨城縣的老親眷走動,他們願意出錢請老親戚過去教他們種新稻子。
隻要有這兩樣東西,買活軍在當地的統治就是穩穩的,但牢固的統治和民望卻是兩回事。在於大郎來看,這半年以來,臨城縣上上下下都被買活軍給籠絡住了,卻也並非全是這兩樣種子的功勞。就拿他自己來說,便是世道再亂,至少前些年也沒短過吃喝。於大郎堅信自己絕不是幾口糙米飯和兩三碗燒雞肉能收買的那種人,或許地龍和浴室可以——那也隻是或許而已。但他心中對買活軍懷抱的好感遠遠要超出這些身外之物所能買到的程度。
於大郎竟覺得自己在買活軍轄下過的日子也蠻不賴的!
做為於縣令的長子,耕讀傳家書香世代的人家,於大郎出生時父親還隻是個秀才,他開蒙的時候父親便已是舉人了。他從小是從《千字文》、《百家姓》一路讀過來的,在買活軍到來之前,已經學了《大學》、《中庸》,並且以《尚書》做為自己的本經。這也是家學淵源,於家世世代代都選《尚書》為本經,自有許多筆記心得。他身上自然也有個童生的功名在,倘若不是買活軍,或許現在已是秀才了。但買活軍一來,大好前程化為泡影,於大郎現在把四書五經已經擱下許久未讀了,買活軍轄下是七天為一個周期,每周日休沐。休沐時於大郎也不想著去研讀經典,彆荒廢了學問,而是還要抓緊時間去尋王師叔,好好地補一補他的數學。
他的前程無疑是被耽誤了的,而每日教半天的書,所教授的也並非是什麼經世濟時的大道理,而是在鄉下向著一批一批學生教授拚音,這東西出了買活軍的地盤根本就不會有人使用,而且學生們全是樵夫農婦、販夫走卒之流,這簡直就辱沒了斯文!但於大郎不知如何,打從心底卻並不反感如今這樣的生活,他應該感到憤怒、壓抑、委屈,但實在地說,於大郎並沒有。很多時候他甚至還感到了一絲很隱秘的快活。
這快活來自何處呢?他也由不得暗自拷問自己,但答案始終模糊,於大郎在進廳房吃早飯的時候想,或許和蜂窩煤是有點關係的。
是的,蜂窩煤,臨城縣到底在南麵,冬日最冷的時候,氣溫也不至於過低,人們用炕也好,地龍也罷,並不追求燒得多麼暖熱,隻需要稍微乾爽一些,有一些朦朧的溫度即可,用煤量倒還能控製得住,低價煤雖不敷使用,卻也不需要在高價煤上花太多錢。於大郎發覺買活軍做任何事情都是有講究的,譬如低價煤的限額便定得很巧妙,恰恰卡死在一家人一冬最低限度的用量上。這也使得縣裡倒賣低價煤的情況很少見,因為大部分家庭在冬日裡畢竟也還是要保證自己不被凍死。
而於大郎的重點並不在煤價本身上,他有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問題的關鍵在於這種製度——買活軍的所有規矩都很合理,而且能得到最根本的貫徹,於大郎從未聽說有人往外縣倒賣低價煤,這一點讓見慣了家鄉吏治的他有種說不出的舒暢。
還有買活軍推行的簡便文字、簡便數字,還有他這半年來一直在教授的拚音,以及全新的用人製度。當然嘍,於家是最關心買活軍轄下的這些人事製度的,買活軍采用了一種全新的用人辦法,而當地官民對此已經陷入麻木。在買活軍這裡,什麼都是新的,用人的製度當然也是。
新在何處,便是新在所有的書吏也好,官員也罷,全都要采取考試錄用的辦法。而且一體升遷,無分派係——連考場都用的是一間。不獨於大郎,便是所有縣衙中的長輩,談到此事時也不免又是跺腳,又是搖頭,表達著自己心中的駭然不滿。
這可謂是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酷虐之舉,便是桀紂莽巢這樣的巨賊,隻怕都從未采用過這樣的馭下之道!非是女子,焉得如此任意妄為?這怕是要掘斷買活軍自身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