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清晨便可以到港,子重老弟玉體如何?倘若無恙,我們便在雲縣歇一歇,第二日便去臨縣,若是坐久了船發散發散,便在雲縣耽擱幾日也是無妨的。”
正當王舉人乘夜訪友,籌劃著自己這一脈在臨縣的將來時,果有一艘帆船正在海上悠悠行駛,自從敏朝禁海以來,福船久已失傳,但大海上縱橫的帆影卻並未減少太多,官船沒了,但西洋人的船隻依舊年年在霸、琉球靠港,而近海大埠中,世家多有私船在外,偽托倭寇、海盜之名,則與沿海大戶暗通款曲、聯絡有親,在天下『亂』起,朝廷綱紀廢弛人鬆散的現在,私船儼已成半公化的存在。如眼下正在船頭艙房手談的二人,都是泉州城有名有姓的人物,但此次北上臨縣,便棄了陸路,而是在泉州城上了私船,沿著海岸線緩緩駛向雲縣,要從雲縣上岸,再取道往臨縣去。
海船雖慢,但有一好,一路上不會有太多水匪路霸,沿著近海,也不太顛簸。總下來不過是多花一二日,但要安穩得多,而且海船載重多,於買賣之道而言自是便宜,起居也比『逼』仄的河船要便宜許多,隻是有一,一旦啟航輕易便不停泊,雷郎中在船上呆了大半個月沒有下船,雖不暈船卻也有幾分困乏了,聽聞友人此言,便含道,“玉亭賢兄有了,若是能歇息,隻怕還是歇息一二日的為好,隻是一則學醫切,二則也怕雲縣處過於不堪,便全憑賢兄做主。”
宋玉亭哈哈道,“雖商不厭詐,但你我乃是世交,自幼相識這些年來,老哥哥我可曾有過半字虛言?你便放一萬個吧,這雲縣絕非尋常小縣可比,不會有幫派滋事,明日你便睜眼好生瞧看,恐怕還舍不得呢!便我這人,你瞧著可是什麼勤勉貨『色』?可去年以來,每每到雲縣我都親自壓船,你便可見一斑了。”
又道,“此次若能托賴老弟的子,見上六姐一,才是機緣呢!”
原來宋老爺和雷郎中,都是泉州城的大戶人家,宋家世代行商,族中也有長輩在朝為官,頗是體,而雷家也是書香門第,亦儒亦醫,祖上有一脈曾入京為太醫署供奉,因此在城中體格外不同,不是一般的醫工可比。凡是以醫為業,人脈必廣博,宋家幾代都請雷家扶脈用『藥』,也的確得上是世交。
這雷郎中原名雷輕,是雷家這一代最為『色』的大夫,近一月以前,忽被宋老爺請到家中吃酒,酒過三巡,宋老爺方才闡明端的,原來福建道北沿海,近年來鬨了一個新魔教,自名為買活軍,其侍奉菩薩降生,再世梨山老母謝六姐,已經占了兩縣之地,但這買活軍又和白蓮教不同,頗有一些異處,在可以一交,其如今正在全國尋找名醫,傳聞可以締造一場大功德,止大疫、滅天花雲雲。
和蕞爾小縣的鄉民不同,通商大埠的消息要比彆處加靈通,而雷郎中交遊又分廣博,倒的確不是第一次聽聞買活軍的名頭,買活軍的鹽是極好的,價格雖不算廉宜,但卻要比同等價錢的其他鹽都純淨潔白,他們還有上好的洋糖賣,潔白如雪,柔軟似綿沙,比洋人的糖加上等。雷郎中家裡如今非買活軍的鹽糖不用。
至於其占據了兩個小縣,倒是第一次聽,但現下天下正『亂』,各處都鬨匪災,占山為王,自號封聖的狂徒比比皆是,聽得宋老爺如此一,也並不覺得稀奇,隻道,“連白蓮教尚且不敢自己能滅天花,能除了血熱,他們倒敢?”
江南一代,白蓮教連綿了數個朝代,幾年就要剿一次,卻從未真正滅絕。魔教此起彼伏,便是盛世也一樣在民間傳播,在雷郎中看來,除了這發願要滅絕天花的狂言略微可了一些之外,買活軍還是蠻可以打打交道的。第一,他們以子為教首,也沒有聽彆的護教天王的名字,麼便始終還是魔教而已,危害要比草頭王來得小,第二,便是草頭王,其各州縣也都還和他們貿易來往,從來沒有真正斷絕過商路,畢竟上有鈞命,下有對策,商號如何做生意官府在難管得到麼多。
宋老爺便和買活軍做了有兩三年的生意,從雲縣販私鹽和紅白糖回泉州發賣,有時甚至直接轉手賣給洋人,又去搜羅了各地的礦產、棉花等賣給買活軍,賺得盆滿缽滿,他極力為買活軍分辯,“這買活軍真和一般裝神弄鬼的魔教不同,是有真本事的,連府衙劉大人都要看他們的教材。買活軍善於種地、煮鹽、熬糖,也善於治病,上回我去雲縣時,恰好遇到諸暨一家人,是來這裡治肺癆的,留一打聽,這才知道真正不假,陸續已治好了餘人,原來雲縣碼頭的張管事便是肺癆,被謝六姐治愈之後,死塌地為謝六姐辦事,連一好處也不敢私收。”
若是買活軍自己派人來請,雷郎中是肯定不會這一遭的,但有了宋老爺的擔保和陪伴,他的膽氣就壯得多了,而且對這傳中‘並非此世生人’的謝六姐,他也有一絲好奇,思來去,又看在宋老爺送來的豐厚表禮的份上,半推半就,也就登上了海船。隻他是有些拖泥帶水的『性』子,船都上了,又始擔憂雲縣、臨縣被匪類盤踞已久,隻怕比不上泉州城自宅的清潔舒適,隻著速戰速決,趕到臨縣去探探謝六姐的底,若是不成,還可趕著和宋老爺的船一道回泉州。
夜裡有『潮』,船身晃,雷郎中一夜沒有睡好,第二日早早便醒了,隻見前方朝霞漫天,隱約可見一座小小縣城,便知道是雲縣碼頭到了,碼頭外星星,有餘艘船隻停靠,甚而還有隻在泉州見過的西式快船,雷郎中頗有些驚異,宋老爺在他身側有些咬牙切齒地道,“弗朗機人的船,好大的狗膽,竟敢越我泉州,倒要看看它能否平安回濠鏡去。”
貨船艙室不多,雷郎中和宋老爺是同居一室的,餘日下來,對原本各家秘而不宣的海上貿易也有了多的了解。海路看似寬闊,但則也充斥著各家的勾鬥角,許多海上大豪,占據航路,商船或者繳過路費,或者便隻能在指定的港口躉貨,利潤讓給本地土著。如西洋人的船隻,便不許過泉州一步,這艘佛郎機船顯是投機來的,隻仗著自己在海上速度快,又有新的牽星見識,可敏朝船不知的航路,於險中博取富貴。他們敢於公在碼頭停靠,也明雲縣碼頭不在泉州豪強的控製之下,否則便是船到了,碼頭商家也絕不敢公和弗朗機人貿易,隻怕招來大豪的嚴厲報複。
“這屠戶,竟奈何不了她!”
昨夜還滿是崇敬地談到謝六姐,今日起此事,話中就又帶上了怒氣,宋老爺對雷郎中歎道,“也是這些年來,朝廷已是手忙腳『亂』,便有孫首輔妙手,也難補天漏,否則這等小教門,舉手可平,他們又哪敢這麼囂張,崛起至今,竟不肯拜入任何一家山門!”
此時要私港,自要認乾親、拜師父,為自己尋找靠山,否則原有的大豪或是告密或是收買,官兵必定頻頻前來清剿,也是如今兩廣、雲貴甚至兩湖、江浙都有『亂』匪鬨事,東北還有腹大患,而蒙古也正蠢蠢欲,方才給了買活軍崛起的空間。雷郎中聽聞,方才釋,此時帆船已逐漸靠近碼頭,因吃水深,便在一處拋錨停下,港口自有運船前來接應。眾人卻皆未下船,反而有餘人掏剃刀,互相刮頭,雷郎中不禁愕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宋老爺歎道,“這便是買活軍的規矩了,若不剃頭是不允許在城內留宿的——你休這樣看我,這是為了防虱子,若你一會被篦虱子來,也是一樣的規矩。”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剃光頭這是怎麼一回事,雷郎中不禁大怒,宋老爺倒似乎已習慣了,對他一,忽而從頭上摘下假髻來,也讓人拿了一刮刀來刮頭,雷郎中叫道,“好哇!發根濃密,你果不是禿頭!”
宋老爺勸慰道,“子重老弟,剃頭的確有助於防虱,你從前沒上過船,不曉得這船上跳蚤、虱子、臭蟲橫行的苦惱,門一日難,哪裡能和居家比呢?你快拿篦子來,若篦了虱子便先剃了頭,免得在碼頭處耽擱。”
雷郎中將信將疑,也是無可奈何,隻好找篦子來篦了篦,且喜這艘船的確雅潔,雷郎中又有『藥』浴的習慣,並未染上跳蚤,這才幸免剃頭之劫,他帶來的兩個小廝便無此幸運,都被剃了光頭,眾人這才一道搬起包裹,攀繩梯而下,乘運船到碼頭上岸,已有兩個買活軍的兵士,鬥笠下都戴了一個棉紗做的口罩,手裡拿著筆,問道,“幾人入城?”
“姓名為何?”
“途中可有人腹瀉、發燒?”
宋老爺一一答了,兩人又輪流讓眾人看了舌苔、以手量了體溫,方才放他們過關,這卻也還不能進城,上岸之後,各處都被荊棘纏的幾人高籬笆攔著,隻有一條路蜿蜒通向一個大院子,裡頭隱隱冒水汽來,宋老爺加快腳步道,“快,去洗澡了!”
這一路上的見聞,已是讓雷郎中目不暇接了,先不彆的,便是碼頭處遠遠矗立著的數台高塔便讓他極為驚疑,還有碼頭深灰『色』的堅牢地,乃至於大院所用的材料,都是雷郎中前所未見。甚至於雲縣碼頭的清潔,也是極其離奇的——泉州碼頭雷郎中也時而經過,臟臭簡直無法言喻,若是雨天,便是個大泥坑!焉有此地的整潔?雖仍有海水和魚的鹹腥,但卻少了人屎人『尿』、死貓死狗甚至死人,還有經年累月不能洗澡的水手身上發的汗臭味,全都混合在一起釀成的種中人欲嘔的惡臭!
從水泥浴房裡淋浴來,雷郎中便覺此地果是前所未有前所未見之地,富貴繁華遠超自己所不,而且這諸多講究深有法度,似乎並非無的放矢,如宋老爺所,這浴房未有大浴池,便是因為六姐所的‘浴池會傳播疾病’的顧慮,而並非裝神弄鬼的忌諱雲雲。
或許買活軍還真對防疫有一定的見解!
從浴房來,換上被抖落檢查過的新衣,宋老爺是為了防跳蚤,又再登記了一次體溫,來處、去處等等,眾人方才算是完全入城,此時可見幾艘運船已經在大船邊上運貨,運船大小都是一模一樣,再看高塔所在的貨運碼頭,也有一些運船停泊,高塔生了一隻有些傾斜的長臂,運船上的民夫不斷將貨物裝入
一個極大的箱子,裝滿一箱之後,由長臂鉤了頂端的扣環吊,宋老爺道,“龍門吊,靠滑輪、畜力拖曳,一次可運成千上萬斤!一艘運船,龍門吊吊一次罷了,極省力。”
雷郎中目眩神『迷』,半晌方道,“果厲害!”
又問,“夥計們便不下船嗎?隻在船上等候著?”
宋老爺道,“哪有輕易能下船的?便是在彆的港口也要提防著他們『亂』跑,何況此處規矩極其嚴格,而且雲縣並無煙花子,水手們都是酒『色』之徒,好酒好飯運些上船也就罷了,他們也知道此事,下船的思不比在彆處樣迫切。”
雷郎中是驚異道,“碼頭上竟沒有皮肉生意?”
他雖未離泉州,但卻也知道凡是通埠,必定是豔幟高張,無有絲毫例外,豪商大戶自有彆院瘦馬招待,最下等的水手也有碼頭邊上貧民窟的半掩門可敲。尤其是對水手而言,海上航行,若是遇到海盜,便是有今朝沒明日,有了疫病,也是一船人都難逃,甚至有些時候為了防止眾人染疫,得病的水手會被扔下海去,這般一段航程下來,隻著在港口飲酒作樂,賞錢全都花銷了才好。碼頭亦樂得有這麼一樁財源——話得難聽,如今世道這樣『亂』,有些人家中沒了男丁,皮肉生意至少也是生意,忍辱留門,還有活路,若是連皮肉生意都沒得做了,便真是要活活餓死了,趕上些壞年景,哪怕自賣自身隻求一口飯吃,怕是都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