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1,卡農曲。模彷關係上升為七度,g小調的沉鬱色彩第二次出現,範寧以嚴肅沉緩的表情彈出主題,先是上行四度音階,後是下行五度音階,莊嚴中帶著微微起伏的旋律互相追逐,似祈禱和告解交織,最後氛圍落入靜謐,以下行的小調分解和弦結束。
拱形結構的另一半,正在逐漸完成它的閉環。
第八組體裁循環單元。
變奏,加沃特舞曲。範寧將主題的低音線條再次以最簡潔的方式——一小節一個全音符來呈現。在此基礎上,上方三個聲部依次進入一個短小又鮮明的材料,簡單質樸的對位方式帶來幾絲瀟灑的意味,整個變奏在規則的問答中完成,具備鮮明的數理之美。
變奏3,觸技曲。範寧調整了兩個呼吸時間,微微舒展了幾下手指,然後左右手接連彈下乾淨利落的一連串下行音階,在發展過程中,它們逐漸被分割成四個一組,以雙音的敲擊或裝飾音的點綴穿插其中,最後則化作雙手交替的雙音音群,結束在主和弦上。
變奏4,卡農曲。模彷關係上升為八度,同樣有一條自由對位的低聲部背景,但此條變奏的卡農形式並不十分嚴格,範寧以慵懶隨性的狀態向聽眾展示它的複調線條,作為自己的休息和整頓。
因為,全曲戲劇性最深刻的地方,要到來了。
“範寧先生,你結束了嗎?”羅尹一直把聆聽當成了對話,下意識地輕輕問了出來。
舞台上的範寧,離開鍵盤的雙手保持了提起的姿勢,就那麼一直懸在上空。
或者,他在思考下一步該如何進行?
“不,還未結束。”前方傳來麥克亞當的聲音,極輕極輕,卻在羅尹耳邊清晰響起,“從他的構思來看,最大分界線在1和16變奏之間,後麵應該具有同等篇幅的內容。”
“他似乎在醞釀一種情緒,或在找一種狀態…”維亞德林神情嚴肅,“就像,即將講述某種絕對不如忽視的事件一般。”
範寧的左手輕輕放上琴鍵,又提起,來回欲言又止兩次。
第三次,他終於找到了那種音色和情緒的感覺,閉上眼睛,左手落鍵,彈下了一個微弱但凝重的g小調主三度雙音,隨後,右手弱起,小心翼翼地奏出一個半音化的回旋音型,這個音型往上方六度邁出艱難的步伐,然後似歎息般步步滑落。
變奏,薩拉班德舞曲,緩慢的三拍子。在前世,這條變奏有一個彆名,被稱為《哥德堡變奏曲》的“黑色珍珠”,以暗示其極不尋常的質感、色彩與情緒。
音樂行至此處,聆聽者們突然落入悲痛之中,台上範寧的呼吸變得氣若遊絲,左手用悲憫和深沉的觸鍵填充著中低聲部的和聲進行,右手則演奏著一條緩慢凝重,又蜿蜒起伏的旋律。
音與音之間彼此拉扯、糾纏,強烈的停滯感使時間向前的步伐變得異常緩慢和艱難。
“這是一場深刻的生命獨白。”克裡斯托弗的嘴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他覺得內心的種種回憶被喚起,一個接一個的畫麵在腦海閃過,讓人不由得去思考審視,那些痛苦的或愉悅的,遺憾的或完滿的。
在左手不斷出現的半音階和聲之下,教堂內的光線似在一寸寸變暗。
高音區的下行旋律訴說著痛苦,可其間時不時夾雜著突然闖入的,朝上方跳進的高音,它們很多在調式外,形成完全沒有任何過渡的離調轉調,就那樣突兀地豎在高處,尋路和求索的艱難,以及滿懷痛苦的渴望,委實令人揪心不已。
最後短短四個小節,音樂足足進行了接近四個八度的連續下行,最終停在大字組的g音。
“黑色珍珠”沉入情緒的穀底,眾人的靈體也似跟著墜入深淵,突然,有如萬丈光芒突然耀眼地升起,一股旋風般的音流帶著巨大的喜悅和璀璨的榮光,從舞台上噴薄而出!
變奏6,觸技曲,18/16拍,極其特殊的節拍,隱秘地啟示彈奏者應采用極為流動和高速的處理方式。
範寧從中音區奏響的十六分音符,快速並持續的盤繞上行,而高聲部率先敲響的g大調主三度雙音,仿佛暗示著對前一變奏開頭那個小調雙音的升華。
第9小節,十六分音符移至低聲部,從更低的地方——大字一組&nbp;g音重新上行,並在第&nbp;16&nbp;小節輝煌地抵達小字三組的&nbp;d&nbp;音。
這種突然釋放一切壓抑的狂喜,直接體現在了聽眾歡呼雀躍的靈體狀態之上,來自世界意誌的狂暴光芒,從教堂高處傾瀉而下,浸透了舞台上那個全身貫注彈奏著極速音流的身影。
“意誌之核,輝光之塔就在夢境的眼前,這是‘無終賦格’給予我的恩澤,賜予我的冠冕。”
仿佛一道電流觸及全身,重現著巴赫這部偉大之作的範寧,終於在大量藝術家的靈體共鳴環繞中,讓靈感強度發生了進一步變化,接近了高位階的水平。
他手上演繹未停,一氣嗬成彈完了變奏7生機勃勃的九度卡農,變奏8以庫蘭特舞曲寫成的,帶著靈動和諧謔意味的顫音樂段,以及充滿雙手交替震音,色彩輝煌又大氣磅礴的變奏9。
來到變奏30,這裡按照此前的規律,似乎應是一條上升到十度模彷關係的卡農,但其實不是。作為最後一條變奏,巴赫把十度卡農換成了一首集腋曲(quodlibet),這是一種把不同世俗民歌曲調用高超對位法融合在一起的體裁。
溫馨的、追憶的、家庭式的旋律從範寧手下各聲部響起,在經曆了前麵各式各樣的嚴格變奏之後,巴赫用最簡單的世俗民歌譜寫出了自己的音樂哲學:朝聖者在穹頂之上親見輝光,又帶著一種宿命感重新行走於世間,以慰藉苦難、啟明眾生,這似乎隱喻了神性到人性的回歸、融合與升華。
教堂鴉雀無聲。
一切繁華和技巧散去,安靜、神聖、纖塵不染的詠歎調,重新在範寧手中響起,仿佛重歸原點。
或許在音樂中,從沒有哪一次的反複能像這裡一樣,具有這樣中庸而多義的情感。
聽眾這時才意識到,在經曆30個變奏之後,他們是如此渴望再次回到詠歎調,而且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已經回歸了。
一切盛宴和聚會都已散去,坎坷的旅程結束了,應當欣欣然,因為世人之靈中皆有最初從聚點拋灑而出的神聖火花,這是刻在靈深處的向往,是刻骨銘心如同鄉愁般的卷念。
——是該回到自己來時的地方了。
他們絲毫也不會覺得詠歎調的出現多餘。
它或許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結束,而是一個全新的周期開始,它意味著永恒的抵達,或渺小但偉大的生靈們永恒於抵達的過程。
時間在這裡無家可歸。
尾音安靜地散去,範寧輕輕提起手來。
他起立,帶著一絲恬澹的笑容,側身扶琴向聽眾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