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日落漸早,西邊天穹餘霞成綺,絢爛彤光潑灑京畿,城內城外的百姓都作出歸家之態,街市漸空,裡坊漸豐。
京郊的宗繼山脈卻與此相反,承祧行宮,憧憧人影跨出院落,照明所用的燦黃燈籠排成火蛇,一路引著貴客們通往前宮外殿。
靠北邊的玉堂殿是女眷宴席之所,隔開宮眷後,外廳隻剩下世族高官的妻室與稍年長些的待嫁女兒,有道不常出現的鮮嫩身影在其中分外顯目。
“朝和郡主當真稀客,今日怎麼來女席了?”
一位簪金花的貴婦人走過來,巧笑調侃道:“你往日最是小孩子心性,定要去前宮與年輕孩子們一同射覆、投壺的,今日竟然過來了。”
黎梨聞著滿殿的脂粉濃香,呼吸都放緩了些,含糊著點了點頭。
若不是為了五哥說的新鮮刺激,她也不想來這罰坐的。
另一位穿華裙的貴婦人跟著走近,拉著黎梨擠眉弄眼:“往日不來沒關係,今日可是你姨母布的席、做的安排,錯過了是要惋惜的。”
“也幸好你來了,正好來頓悟一下你姨母的‘箴言讖語’!”
聽這玄乎話語,黎梨不由問道:“姨母有何箴言?”
往日也未曾聽說她有向道問佛之心啊……
那華裙貴婦掩住紅唇,笑得曖昧:“長公主殿下萬慧,妙言要道不少,但最著名的當數那句——”
“‘男人是塊寶,囤得越多就越好’呀!”
深閨婦人們難得聚於這樣鬆快無拘的場所,聞言咯咯笑作一團,旁側的黎梨眼角筋肉微抽兩下,想起那些該死的夜夢,竟然很難不認可。
她早該多囤兩塊寶的!
眼下用“寶”迫在眉睫,她才匆匆出來物色,實在費勁,還耽誤工夫!
“我這外甥女尚未出閣呢,你們可彆同她胡說。”
一道慵懶嬌媚的嗓音從後響起,幾人側開身子,為姍姍來遲的美人讓出路來。
安煦嘴上說著“彆”,眼裡卻不見有怪罪之意,貴婦人們嘻嘻哈哈應了,相互推著鬨著回去下首席位。
自那日在她院中說了番“習武之人”的狂言,黎梨便一直心虛躲著她,此時見她來了,便默自低下腦袋,也想跟著混到人群裡去。
“站住。”
安煦懶洋洋喊住她,鳳眸微微掀起打量了她一番,視線劃過那張柳嬌花媚的小臉,終究是忍不住暗罵一句便宜那探花郎了。
罵歸罵,命定姻緣可不能含糊,安煦極有分寸地掃了一眼大殿,壓低聲道:“這兒不是你該來的,你坐一會兒就到前宮去,年輕人都在那處一塊玩耍,你可彆在這裡瞎蹉跎。”
黎梨有些驚訝,姨母的態度倒是她沒意料的,怎麼前宮的玩宴還挺重要似的?
她稀裡糊塗入了席,隻聽見金鐸鳴響,內侍魚貫而入,奉上美酒佳肴,而後成串輕盈的腳步聲接近,二十餘紗衣絲帶的清秀樂伶款款入了殿。
黎梨不是第一次參加姨母的宴席,但今日臨座,仍忍不住跟著其餘賓客誇一句“長公主好眼光”。
隻見入場的樂伶們無一不是風流標致的好身段,輕紗衣擺無風起浪,掩映著係掛紅綢的笙笛樂器,活似月老殿裡的仙君下了凡。
身邊的貴客們嘖嘖稱讚,那群樂伶卻垂容斂目吊足了眾人胃口,直至落坐於位,悠揚的絲竹聲奏響,玉簫金琯後才含羞帶怯地抬起一張張或昳麗或清純的白皙麵容。
果不其然引起了小陣騷動。
黎梨圍觀著場內的動靜,自顧自地酌飲著,心中慨然。
不愧是姨母親自選的人,樂技優良,容貌身段都無可指摘,這手欲擒故縱的把戲更是玩得高超……往日她怎麼不懂得欣賞呢!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領座的貴婦人朝她打趣道:“小郡主鮮少列席,待會兒侍酒,由你先選人如何?”
這一說,黎梨反倒愣住了。
今日她來此目的並不單純,如果隻是看著他們演奏,確實覺得賞心悅目……但真要衝鋒陷陣的話,可不得好好選一個?
感受到了她的猶豫,方才那婦人笑眯眯湊到她身邊,玉手一抬就指向最前那位樂伶。
“看那位吹笛的,氣質出塵若仙,你看如何?”
黎梨稍一定眼,便連連搖頭:“太過纖細,瞧著比我還要柔弱。”
“那位橫抱琵琶的呢?身姿精壯又挺拔!”
“身姿是好了……但相貌隻稱得上是清秀……”
“哎無妨,再看看……你看居中那位撫琴的!”
那年輕婦人視線聚攏,興奮地拉住她:“那位樂伶身如玉樹,麵如瑤花,稱之為尤物亦不為過!你看他如何?”
黎梨被晃得搖擺,勉強凝眸看清對方,隻道她說得確實不錯,但是……
“他雙眸太過漆黑,瞧著叫人感受不到情意……”
“情意?”
貴婦人噗嗤一聲笑了:“侍酒罷了,隻需長得合眼,說話好聽,也就差不多了,要那虛無情意做什麼?”
黎梨訕訕不語,心忖她挑的可不是侍酒之人。
對著一潭死水,如何快活得起來?
那婦人見她緘聲,想起她連雙眸太黑都能挑剔,不由得逗笑道:“再說了,你這樣不像選樂伶,倒像是心中已經有個影子了,在拿這些樂伶做對比似的……”
“怎麼可能,哪有什麼影子……”
黎梨脫口否認,但話到一半,又不由得頓住。
再一回想,雞皮疙瘩就掉了一地。
……她甚至不敢細想自己是在拿何人做對比。
殿內樂聲靜息不少,逐漸換了批擊鼎的宮伶,原本的樂伶們像群斑斕花蝴蝶,飄然落到貴客們的席位上,笑意嫣然地奉起酒來。
黎梨沒心思叫人,連悶了幾盞酒水,試圖壓下方才的不寧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