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動靜太大,將滿殿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縱情酒樂的婦人們大驚失色:“三殿下?”
“他怎麼在這?”
“殿下怎麼弄成這副模樣了?”
安煦身邊的內侍們反應極快,迅速圍了過來,一撥人緊忙湊到蕭煜玨身邊收拾救場,另一撥意欲來問清情況。
紫瑤心知蹊蹺,不敢再鬨大,眼疾手快攔住了他們:“沒什麼大事,主子們吃多了酒,一時不察失了手罷了!”
這邊的內侍們躊躇著駐足,人頭攢動,後麵的蕭煜玨卻壓不住怒氣了。
他攤手推開忙活的侍從們,黏糊著一身站起,油汁順著錦衣下淌,看著臟糟不堪,他卻無暇顧及,隻怒瞪著雙眼掃視四周,卻發現黎梨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
蕭煜玨緊緊握起拳頭,恨得牙癢癢:“且等著瞧……”
*
行宮內夜風習習,綠柳拂動,黎梨踏入疏影橫斜的景園,挑了人少的路徑,往安靜處去。
她察覺到自己腳步略微輕飄,暗道這民間的香釀不容小覷,本來吹著山間晚風應該醒神些,但隱約的酒氣又讓她想起不悅的事來。
蕭煜玨那畜生好大的膽子。
往日眼神輕佻也就罷了,他好歹是位帝嗣,她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卻沒想到今日他竟然敢動手。
黎梨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如今想起,愈發後悔方才那桌酒菜沒給他兜頭淋下去,氣悶得提起裙擺,抬腳將路中的一顆小石踢下了湖。
“噗通”一聲。
平整湖麵被打破,漣漪泛起,一圈圈水波向外蕩開,透明的波紋蔓延到一座小亭下,被燦黃的燈光染上暖色。
黎梨順著移上視線,有道清瘦端直的青衣身影立在亭內,正借著燈籠火光,提筆在亭桌上描繪著什麼。
黎梨鬼使神差地斂下腳步聲,悄然來到亭邊,看清那亭桌上的紙張畫著遠處的月下荷景。
半夜三更在這人靜處畫荷,實在新奇,她不免多看了對方幾眼。
不看不要緊,一看,她的神色就漸漸變了。
*
雲諫撇下玩興正歡的年輕夥伴們,百無聊賴地走出了前宮大殿,遠方鐘鼎聲悠揚,空靈的樂音穿過北邊玉堂殿,遠傳天穹,又落到他的耳邊。
……是女席那邊的樂聲。
他回頭再看了前宮大殿一眼。
她整晚都沒出現。
雲諫頗覺煩躁,那沒良心的該不會真去挑樂伶了吧?
他有些耐不住了,又在心裡將蕭玳罵了八百遍,猶豫著要不要去北邊看看,誰知剛出前宮院門,就在景園裡撞見一道素色身影。
雲承坐在一張石桌邊上,麵前擺著棋盤,見他過早出來,也不多驚訝,隻淺笑招呼了聲。
“手談一局?”
雲諫步伐頓住,眸光落在那黑白分明的棋盤上,半晌後平聲拒了:“我不會。”
雲承:“你不是學過?”
這平平無奇的一句話,陡然戳中雲諫的痛處,再開口時,他的語氣就銳利了不少:“你不是說我學了也沒用?”
雲承知道他心中芥蒂,卻也不作安撫,隻實話說道:“若是為了她,你學棋確實用處不大。”
“……”
雲諫緩緩攥住腰側的佩劍,隻覺一口鬱氣梗在心頭難上也難下。
說起這事……彆人或許忘了,但他記得清楚,黎梨的及笄禮上,聖上曾令他的好兄長卜算她的命中姻緣,看看她的未來郎婿會是何等人物。
當時雲承萬般隨意地掐掐手指,蘸取酒液寫了則先見卦語,點明了兩個要字——
“良緣私身為‘棋’,佳偶誠合在‘虎’。”
她的郎婿,定與“棋”、“虎”二字相關。
國師金口玉言,撼得滿座嘩然,為了這門天家姻親,世族長輩們爭先恐後地回頭顧望,恨不得當場在自家子孫中找出一個擅棋又肖虎的來。
然而眾人沸騰的熱血很快就冷卻了——偌大一個京城,少年英才數之不絕,奇玄的是,棋藝高絕者都不肖虎,肖虎者都不精於棋。
而雲諫這樣兩頭都不沾邊的,更是多了去。
於是難免有人質疑:“雲國師沒算錯吧?棋、虎二字當真能指示郡主的姻緣?”
“是啊,平日也不見郡主與相關之人來往啊……”
甚至有人暗窺安煦,嘟囔道:“該不會隻是什麼不打緊的露水情緣吧?”
坐於風波中央的雲承氣定神閒擺擺手,又是沾酒寫下一句。
“情至深,意極重,乃至甘之於捐生,恨不得守死。”
此話一落,方才左言右論的人們麵麵相覷,反倒是看了半日熱鬨的黎梨笑了起來,嘲道:
“捐生守死?你算的是姻緣還是孽緣?”
“倘若我挑選夫婿的時候,偏要避開這樣的人呢?”
一直謙和微笑著的雲承神色肅正起來,再不見半分散漫,沾酒的指尖鄭重寫下一句。
“奇緣天定,順逆慎行,敬之則利百事,慢之則敗四時。”
這話說得太重,滿場的賓客竟半晌未敢辯語。
那時殿裡的寂靜落針可聞,一如眼下兄弟二人的對峙無聲。
雲諫手上握得用力,劍柄上突起的雕紋深陷入指尖,帶來隱隱的刺痛,卻讓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心中的不服。
憑什麼?
那場不歡而散的及笄禮後,他不願相信,卻也覺得不甘,回去埋首學了兩個月棋,偶然一次被雲承發現,他的好兄長素手撚起兩枚黑白棋子,仍舊語氣溫和,說出的話語卻殘酷。
“……你這棋,並不在她的正緣之上。”
雲諫彼時今日都覺得諷刺,指尖的隱痛像某種尖銳的導火索,刺得他在夏夜涼風中點起火藥,終於忍不住向雲承發作。
“我學棋就無用。”
“怎麼?隻有彆人的棋能出現在她的正緣之上?”
雲承微訝,抬起眼簾看他。
雲諫狠狠攥住手裡的劍,由那痛覺更深一些,好似能就此刺破心中的鬱氣。
他連聲質問道:“還有那‘虎’呢?京中肖虎的子弟本就不多,你就那般自信,確定自己絕對沒有算錯……”
“我從未說過那是肖虎之意。”雲承淡聲打斷了。
雲諫頓住。
雲承丟下指尖的棋子,爽聲笑了起來:“卦語說的‘虎’,指的是方位,與生肖毫無關係。”
“……”
這一句話不輕不重,卻如千層巨浪,險些將雲諫活活拍死,後者滿腔話語梗住心口,竟從雲承超逸絕塵的臉上看出幾分惡趣味來。
……這人是不是有什麼大病!
他分明知曉卦語的本意,卻隔岸觀火,看著滿京城的人瞎猜兩年,期間愣是憋著一聲不吭?
那邊雲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聲,卻仍滿臉無辜,自顧自地往下問道:“你知道白虎方位嗎?”
他頗友善地提示道:“在西邊。”
“……”
雲諫的心臟跳得更疲憊了。
事關她的姻緣,眼前這神棍又卦卦精準,入道以來從未出過差錯……若說他毫不在意這則卦語,一定是假的。
他想起這兩年來沉沉壓在心底的石頭,眼下才知自己在意錯了點,一時之間被衝擊得發懵,甚至嘗不出心緒的酸甜苦辣,隻覺渾身血液的流動都凝滯了些,壓根沒有力氣去想什麼“西邊”。
再同這人說話,是會傷身折壽的。
雲諫惝恍轉過身,隻想快些離開。
但他的兄長顯然不想給他一個痛快,在後麵悠悠補充道:
“‘棋’也是,指的並非棋道,還需繼續參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