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見到這樣的天空。
天幕低垂,雲海翻湧,黑色的巨樹歪斜扭曲,如同被眾神懲罰用背脊托起天空的巨人。它身影佝僂,張開的枝椏如同向上托舉的手,仿佛虔誠的信徒在向神明懺悔祈禱——亦或是發出詛咒。
金色的血液從樹心淌下,溶金般的血液不斷流淌,世界籠罩在永恒的黃昏之中。穹幕雲海翻湧,陰沉沉地壓向聳立在荒野上的漆黑城池。
那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景色,冰冷乾燥的空氣卻嗅不到任何暴雨將至的信號。
這個世界凝滯在奇怪的時間裡,黃昏無比漫長,暴雨永遠將至未至,讓人不得解脫。
呼嘯的風吹起了她的衣擺,她從露台邊沿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下方毫不意外是霧蒙蒙的無底深淵,連地麵的影子都見不到。
……從這裡摔下去,不要說是粉身碎骨了,估計連骨頭渣都不剩。
但她怎能因此就心生畏懼。若是想在這個世界生存,就必須學會克服這種級彆的心理障礙才行。
……沒錯,隻是小小的心理障礙罷了。
風聲陡然洶湧,她嚇了一跳,正打算縮回去,有人比她動作更快,一把將她從露台邊沿撈了回去。
心臟停跳了一拍,她下意識掙紮起來,但扣住她的手紋絲不動,為了防止她掉下去,紅色的帶翼蛇還纏了上來。幾重保險之下,她想重新踩到地麵簡直難如登天。
“你在做什麼?”在耳後響起的聲音像冰涼的蛇鱗沿著後頸的皮膚滑下。掙紮的動作不由一滯,她無法回頭,因為兩人靠得太近了,而他似乎還毫無所察,依然牢牢將她抓在懷裡。
蒼白的手掌十分寬大,張開五指能完全攏住她的腹部。背脊的曲線和冰冷的鎖子甲貼合,陌生的氣息圍攏過來,她就像被拎住了後頸的貓,僵硬得無法動彈。
見她沒有動靜,紅色的帶翼蛇吐著信子湊過來。古怪的感覺湧上心頭,她垂下眼睫彆過臉,不想讓它們瞧出端倪。
穿著單薄是錯誤的選擇,可憐的衣物此刻皺巴巴地在他掌中揉成一團。她本想撐住他的手臂,然而觸到蒼白冰冷的皮膚時,又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收回了指尖。
從衣物和體溫相貼的地方蔓延開來的古怪熱意,一定是緊張的情緒所致。
她不敢亂動。在那股熱意蔓延到喉嚨口之前,她擠出聲音:
“……隻是想看風景。”
“爬到露台邊沿看風景?”那聲音像陰冷的蛇在嘶嘶吐信,纏著她的力道依然沒有鬆開。
露台邊沿很寬,如果想往下看,以她的體型就不得不爬上去。
她閉了閉眼,決定實話實說:“我想克服自己的恐高。”
聞言,帶翼蛇拉開距離,看看她,然後又看看梅瑟莫。
誤會解除,梅瑟莫終於鬆開禁錮。紅色的帶翼蛇好像有點小愧疚,將她放下去的時候格外小心翼翼,甚至還用小翅膀安撫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她垂著視線,目光不知道應該往哪看。
“以身犯險是愚者的行為。”
她將頭垂得更低了。
“……但不知恐懼為何物的人,同樣也是愚者。”
她頓了一下,抬起頭,梅瑟莫卻移開了視線。
“沒有必要感到羞恥。”
帶翼蛇咬了咬他鬥篷肩膀處的金穗,梅瑟莫無動於衷,語氣依然冷淡倦怠,沒有波瀾。
“沒有恐懼的人向來在戰場上死得最快。”
她認真地端詳他片刻。露台上風很大,呼嘯的風聲卷起了猩紅的衣擺,像戰場上的旌旗一樣獵獵翻飛。
“……那你呢?”她開口。
“你有恐懼的事物嗎?”
——那個身影沒有回答。
回憶到此結束,空蕩蕩的風似乎猶在耳邊呼嘯不止,她站在物種保藏庫的門口,視線沿著巨大的生物標本一路往上,直到穹頂的天光模糊了視野裡的所有輪廓。
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標本物種不一:有羚羊、獅子、甚至還有巨大的人形生物。雖然麵貌體型迥異,那些標本的共同點是身上都長滿了角,發灰的皮膚像礁石遍布的海岸,上麵爬滿了密密的藤壺。
那些糾結纏繞的角,看起來也確實像寄生生物。
像螺殼、膿瘡留下的疤、和某種無法治愈的頑疾。
“您其實不需要如此努力。”
名為溫戈的老者今日是她的向導。
“為什麼使用敬稱?”她問。
兩人第一次見麵時,他分明沒有這個習慣。
老者笑嗬嗬地回答:“因為您不習慣被人如此稱呼。”
“……”
“您的想法都寫在臉上,這是個壞習慣,得改正才行。”
“怎麼改正?像你一樣戴上麵具嗎?”
“如果是萊拉大人的話,就算戴著麵具也很容易猜到您的想法。”
“……”
她扭過頭,背著手跟在溫戈身後。可能是梅瑟莫不在的緣故,偷偷打量她的視線變多了。當她看過去時,不管是書架間那些麵貌模糊的黑色幽靈,還是走廊上站崗的士兵,那些人都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連表情都不會波動一下,非常訓練有素。
她參觀了幽影城的宴會廳,裝飾華麗的大廳燈火通明,厚重的長桌和高背椅都雕刻著精致的花紋。壁爐裡的火焰熊熊燃燒,旁邊立著鎧甲漆黑的高大騎士,一動不動的模樣幾乎要讓人錯以為他隻是宴會廳裡的擺設。
幽影城的城牆很高,火盆架晝夜燃燒。陰氣森森的槍戟列牆而立,像尖刺一樣戳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