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恍然,“眼中”出現了一些片段,他分心二用,邊熟稔彈奏著琵琶,邊看著那連續的片段,像是看著上了年代的老港片。
破落的街巷老舊潮濕,圍著街巷買賣的人群踩著汙水,逆流而行的男人叩響了玫夫人家外的木門。
玫夫人身著碎花無領襖裙,半白的頭發挽成了髻,臉上總是掛著恬靜的淡淡笑意,哪怕歲月在她的臉上蝕刻出了細微紋路,這笑意也不曾更改。
供香的氣息從玫夫人的家中飄出,竊竊私語聲像是在男人的耳畔低語呢喃,也似呼喚哭喊。
玫夫人抬眼,盤旋在空中的湛青煙雲中浮現幾個奔逃的輪廓,隨後完全消散。
“家裡小的不懂事,見諒。”玫夫人靜靜的看著男人,有些歉疚的笑著。
男人喉結聳動,他小的時候,玫夫人便是如此,總會對人道歉,說家裡的孩子不懂事,隻是那時玫夫人還很年輕,也是最靈驗的。
玫夫人瞧事從不大張旗鼓,沒有什麼法壇,也不跳什麼大神。
家裡遇了邪的,玫夫人說著吳儂軟語,邪祟便離開了。
小孩撞了煞的,玫夫人袖手一抹,不退的高燒便消了。
後來玫夫人的丈夫因病離世,她便也不怎麼替人瞧事兒了。
她說:“報應,不就來了麼”
——
玫夫人出身水鄉,也是書香門第之家,有才有德,性子恬靜,後來嫁人了也與丈夫桂先生琴瑟和諧,夫婦二人相敬如賓,哪怕玫夫人無法生育,桂先生也不曾有過埋怨。
隻是有時候桂先生會問要不要收養一個孩子。
玫夫人總是說:“家裡孩子多,再添一個,它們會害怕。”
桂先生總是問:“為什麼要害怕”
每當這時,玫夫人都會笑一下:“害怕母親的愛會被搶走唄。”
街道上聚攏了不少人,頑皮的孩童們手裡捏著糖人瞧著大人們把丹砂,白堊,黑炭,青雘朝著臉上塗抹,老人檢查著高蹺是否完好,
斧子、鍘刀、剪刀、鏈刀錐子等的尖銳利器散落在木箱裡,頑皮的小孩摸上去,笑著說:“軟的。”
玫夫人跟著男人朝前走著,而後停了下來,她嫻靜的看著玩耍的孩子,嘴角噙著笑意。
“回來吧。”
不知道對誰說的,語畢,玫夫人便離開了。
孩童們問著。
“你們要走了嗎”“好吧,等會一起看社火吧”“哦,好吧”
社火娛神,香火娛人,移居的人們將這重大的典禮也一並帶到了香江哩。
化著妝的老人瞧見了,忙把小孩們喊了過去,把丹砂抹在了小孩的額心。
“丹砂辟邪,丹砂辟邪。”老人一邊抹著,一邊念叨著。
畢竟小孩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若是個壞的,便會遭了祟。
丹砂可辟邪,點在額心那就不會遭惡祟了。
——
玫夫人喜歡花,因此桂先生總會在清晨將院子裡的花摘出,花瓣還沾著露水,便放在了玫夫人的床頭。
玫夫人醒來後,又會將花插進花瓶裡,換掉謝了的花,再將枯萎的花葬入土中。
桂先生總說他是家裡最會養花的人。
玫夫人聽罷都會笑:“這家攏共就咱倆人啊。”
後來,玫夫人成了這個家最會養花的人。
玫夫人打量著莊園門口的月季,花小瓣少,色暗淡而無光澤,暗暗搖頭。
那個逆流而行扣響玫夫人屋門的男人是個大宅宅院裡的仆人,姓就不提了,名兒叫做豐良,早年間被買來,彼時主人問豐良,為什麼要叫豐良。
豐良答:“希望家裡收成好唄,教書的先生寫了兩個字,說“良”和“糧”讀起來一樣,但爹覺得“良”比“糧”好寫,所以就叫豐良了。”
可是,豐良出生以後餓死了兩個姐姐,剛出生的小妹也快要被送到嬰兒塔裡了,他倒是有個哥哥還活著,可惜是個癡傻的,癡傻的哥哥每逢年關看到了點肉絲,都會喊“招娣”“盼娣”。
那是他兩個姐姐的名字。
主人一聽:“那你以後就叫阿良吧。”
阿良奇怪的問:“為什麼不叫豐良”
主人歎了口氣:“叫豐糧,不也沒保住你家女孩麼”
此後,阿良便不再叫豐良了。
阿良家主人姓陳,留過洋,但沒什麼洋墨水,實際上,他肚子裡也沒什麼墨水,回來以後繼承家業,做了個富紳,一房四個姨太太,正妻學著洋人和他離了婚,他倒也不怎麼介意。
陳老爺領著四個花枝招展的姨太太出了門,其中一個挺著肚子。
“玫夫人,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您令寒舍蓬蓽生輝啊。”陳老爺笑嗬嗬的。
玫夫人沒應,隻是瞧著躲在人群當中的小姑娘,小姑娘也定定的瞧著她。
陳老爺見了,便招呼著小姑娘過來。
“笙萍,快叫玫阿姨。”陳老爺牽著笙萍的手,教著笙萍,順便也為玫夫人介紹著,“她是阿良的女兒。”
玫夫人看了看阿良,也看了看笙萍,俯身摸了摸笙萍細軟的頭發,後將笙萍脖子上掛著的長命鎖挑了出來。
“這鎖,誰給她掛的”玫夫人問著。
“是個老太太,老太太討水喝的時候說笙萍年紀小身子弱,容易夭了,她說可以送一副長命鎖,這樣笙萍就能平平安安的長大了。”
玫夫人聽了,愛憐的撫著笙萍的前額,扯下了長命鎖。
“償命鎖保不住,隻會償命,還是家裡供奉床頭婆婆吧,婆婆很慈祥呢。”
床頭婆婆,是孩童們的保護神之一。
玫夫人眼神微眯,若有若無的怒意和殺機閃過,又被藏起,她握著長命鎖,用手帕包著收了起來,
她抬眼看著陳老爺。
“你讓阿良請我來,是出了什麼事麼”玫夫人問著陳老爺。
陳老爺麵色稍沉,低聲道。
“是佳佳說她見著不乾淨的東西了。”
——
阿良小的時候也經常跟著陳家老爺去玫夫人家裡聽桂先生彈鋼琴,陳老爺不懂西洋樂器,但並不妨礙他附庸風雅,聽桂先生說鋼琴是個洋玩意,有時鋼琴裡總能彈出很多他覺得好聽的樂曲。
阿良問桂先生:“桂先生,這洋玩意能比得上咱老祖宗留下來的樂器麼”
桂先生答:“每種樂器都是平等的,隻是性格不一樣,音色不一樣,是哪裡的樂器其實不重要,能表達音樂的美感就好。”
阿良似懂非懂:“那玫姨喜歡你,是因為這個洋玩意麼”
桂先生笑而不答。
玫夫人喜歡小孩,是街坊四鄰都知道的事情,每次阿良來,玫夫人都會悄悄的塞幾塊裹著花花綠綠紙張的糖給他。
隻是長大以後的阿良,不太敢接近玫夫人家了。
桂先生離世以後,玫夫人就好像有點變了。
如果不是陳老爺說“你是玫夫人看著長大的,你去請,總好過我去請。”的話,他也不敢去。
於是他就去了。
畢竟,主仆情深嘛。
玫夫人摸著陳老爺家中客廳擺放著的鋼琴,手指在琴鍵上掠過,未曾摁下。
她不是不會彈奏,隻是沒有那個人在身邊。
佳佳原來是舞廳頭牌歌女,看中了陳老爺的錢,就成了陳老爺新納的妾,也即是第四房姨太太。
因希望家中和諧,便希望妻妾能情同姊妹,所以妾便被稱為了姨太太,
玫夫人看著四姨太高高隆起的肚子,將手輕輕撫在了衣服上。
“螟蛉有子,蜾蠃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