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沉默片刻,繞過仍跪在地的小赭紅,跨過門檻,看著兩側帶甲衛士和點點火光,沉默不語。剛剛被帶出的傷感和歎息,又被拉扯了回去,想起十二年前那個血染的夜,又想起這幾年披艱掃穢、負詬忍尤,劉彥心中竟開始波濤洶湧,漸而雷嗔電怒,左右小拇指緩緩向口中挪去,那是他大開殺戒前的習慣。
十二年前,釀成京畿大亂的始作俑者,正是劉彥的結發妻子,在外麵請求覲見的皇後啊!
光照不到的地方,開始細細碎碎,甘泉居的房梁上,幾道人影出現在赭紅偷瞄的視線裡。
刀劍出鞘的聲音,自己人頭落地的聲音,已經開始在劉彥的耳邊回蕩。
小赭紅以為劉彥怒氣上湧要殺自己,大驚失色,衣衫與額頭瞬間浸透冷汗,宮裡的常侍和侍女,誰不知道這一皇一後的陳年往事,紛紛對此噤若寒暄!若不是當年皇後救母恩情,機敏如己又怎敢屢犯龍顏?
上次送衣服是第一次,今日,這已經是自己在陛下麵前第二次提起皇後,看來,陛下對自己的耐心,儘了!自己的小命,也儘了!
那根手指終是沒有塞到嘴裡,隱在暗處的長水衛終是沒有揮出刀。
“宣!”劉彥冷清地吐出一個字,轉身回到居內,端莊地坐在殿上。
小赭紅屁滾尿流地跑了出去,再沒有了平日裡的半點機警,他發誓以後‘皇後’兩個字若是再從自己口中傳出,便咬斷了這沒用的、該死的舌頭。
不一會兒,李鳳蛟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後出現在宣室殿前,隻見她目波澄鮮、眉嫵連卷、朱口皓齒、修耳懸鼻、輔靨頤額,當真有母儀天下之姿。
此刻,他正一身輕裝,邁著纖纖細步,向甘泉居款款走來,距離再一次見他的夫君,這位顏世無雙的女子,已經等了足足八個月。
劉彥坐在案上,一雙大眼出神,直到一襲斑斕錦繡出現在他的麵前,他才回過神來,目視李鳳蛟,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聲如古井,輕聲道,“許久未見,皇後還真是翠羅婉秀、容顏不老。而朕可是已經半頭白發,看來,這些年,皇後的日子,很滋潤呢。”
對皇後李鳳蛟,劉彥仍然沉浸在當年之事的痛恨之中,開口便滿是奚落。
皇後李鳳蛟輕步前移,及近兩丈之地戛然而止,麵露忿恨,聲帶哽咽地說道,“陛下,妾知當年犯下難恕之罪,思痛悔改。十年前,陛下決議蕩滌官場,妾立即知會族人辭官返鄉,一人不留官場;七年前,陛下根除世族,妾策馬滄州,力勸父親解散私兵、交還私田;兩年前,妾之表弟酒後亂法,妾不惜背棄宗族,差人返回敦煌郡,將表弟亂棍杖殺。”
李鳳蛟是個極其剛烈的女子,受了委屈要麼就是以牙還牙,要麼就是隱忍不發,劉彥當年正是因為李鳳蛟的敢愛敢恨,才與她喜結連理,如今李鳳蛟放下身架,將陳年往事一一娓娓道來,足可見其用心之城了。
此刻的李鳳蛟,就如一個受了極大委屈的軟糯女子,她梨花帶雨,越說越激動,最後已經語無倫次。
讀相思,愁識佳人麵。說情懷,斷腸在幽宮!
此情此景,劉彥心中如有萬縷西風、烈臥寒雲,可麵上仍無動於衷。
“劉彥,你這個小肚雞腸的男人,你要廢,便廢了我吧!這種日子,本宮過夠了,與其單守相思,還不如一死了之!”
李鳳蛟應也是個性情中人,不管劉彥動情與否,她隻顧自己在那裡傾訴心事,如瀑布飛流般一氣說完後,李鳳蛟轉頭便走,那步子邁的,虎虎生風。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李鳳蛟的剛烈性格,這麼多年還是沒有改變。
望著那道負氣而走的倩影,劉彥的心,終於柔軟了下來,多年冷戰,本想能不見則不見,怎知今日一見,情愫吐露,才知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
一絲冷風入殿,劉彥的情緒稍稍穩定,心中快速思索當年之事,縱百般懊惱,也無濟於事了。倒不如借此機會與鳳蛟,一來了卻自己一樁心事,穩定後宮,二來李鳳蛟背後的滄州李氏乃頂尖世族,若懿兒五郡平田之事一成,平田之法將推及全國,有李家在滄州推波助瀾,滄州無憂矣。
劉彥望著李鳳蛟漸行漸遠的背影,起身緩緩問道,“皇後,劉懿偃山遇險,那位長生境文人,是你請去的?”
“不是!愛誰誰!”李鳳蛟還是沒有回頭,聲音哽咽,步子邁得更大了。
性子烈如燎原火的皇後,甘為當年過失,隱忍這麼多年,實屬不易,今日來此,李鳳蛟實則一吐哀怨,傾訴過後,便決議將自己終身禁錮在長秋宮內,永不相見了。
皇上不急太監急,小赭紅見皇後如此這般烈性,心驚膽戰,這祖宗若是就這樣甩袖走了,陛下的怒火,豈是自己這般螻蟻可以承受的?
於是,小赭紅一咬牙一跺腳,從大門右側竄出,快速地關上了兩扇朱紅大門,將這對世間最為華貴的夫妻,反鎖在了門內。
那本流芳百世的漢史中,也因這一鎖,留下了一位名叫赭紅的小常侍的名字。
李鳳蛟被困殿中,欲出無路,就在他進退維穀之時,一雙大手從後而入,纏腰而走,怭怭一摟,“過來吧你!”
喬妙卿的臉,頓如熟透了的蘋果。
當晚!
劉彥開水通渠、百川入海!
鳳蛟雲霧偷來、九天開合!
今夜花妍人妍,一點,天明!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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