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不明所以的外人都為這位奇女子鳴不平,畢竟胞弟隻是一個不求上進的紈絝子弟,若姐弟相得益彰,二子必能光耀門楣。
裴欣早已將這些身外之物不放在心上,比起光耀門楣,她更操心郢都的琉璃什麼時候可以正式流入民間,滿足普通百姓的使用。
今日出宮辦一些公務,她難得回一趟自家府邸,看著書房裡堆積成山的公文,裴欣似是職業病犯了,徑直走到書案前坐下,提著筆便開始批閱。
這麵上是堆積多久的公文,竟讓他活得如此瀟灑,裴欣臉色越來越來難看。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什麼德性,可百聞不如一見,竟在煙花巷柳泡成這個閒散模樣。
他是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什麼樣麼,也不知道藥有沒有按時吃。
裴欣突然感到一陣心痛,她意識到,孩子依舊是孩子。沒有了父母,她跟裴謙分彆是一個人和一個人,同在一片天下的郢都,仍舊聚少離多。這孩子野慣了,怎麼照顧得好自己呢。
裴欣沉吟片刻,心道看來是時候為他安排一些門當戶對的世家小姐和王侯貴女相見,萬一看對眼了,將來日子長了還能有個伴。
裴謙回府時渾身裹著脂粉酒氣,雖隻是喝了點酒並未做什麼出格的事,但聽見阿姐回來,多少有點心虛。
他沐浴完直奔書房,頭發來不及晾乾,濕的一片像閃著光的錦緞,散漫地披在身後,悄悄氳濕了月白裳衣。
夭夭桃李,灼灼輝光。
裴謙腳步輕快,風撩起他的衣袍,絲絛飛舞若舉,“阿姐,今日怎的有空出宮,是特意來瞧我的麼。”
這便是問也問多餘了,裴欣自然是沒空出宮的,姐弟兩人除了宮宴和公事,基本沒有見麵的機會。
她身居高位,走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偌大宮廷裡,如若沒有玲瓏剔透的心肝,早就變成人家嘴裡的骨頭渣。
妍嫣燦爛的光芒融入天光,在她的笑容裡緩緩淡薄,化為模糊不清的暮色,“若是再不來,你怕是又要惹出大麻煩了。”
“不過是……喝喝酒,看看戲,怎麼惹麻煩呢?”裴謙開始賠笑,目光悄悄落在書案那堆混淆視聽的公文上。
裴欣伸出手,招手的姿勢靈便而高貴,“李素不是你想動就能動的。這人背景複雜,在郢都的官場裡如魚得水。”
裴謙湊近的腳步一頓,一聽到那名字眼眸裡冷意更深三分,“我也是有苦衷的,阿姐。明光營算得上是北地的最後一道防線。若是呼和人攻破,不到三天便能殺穿郢都。”
“我必須得找一個能吐出錢的戶部尚書。”
裴欣眼波流動,稍稍有些動容,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什麼性子,平日裡不顯山露水,可碰上了原則性的問題,必定要堅定立場的,“你這是何必,明光營雖從前是你部下的主力,可你如今在郢都,頂多是占了名頭上的便利,名義上是管著,但並無調用之權,這麼大費周章,何必呢?”
裴謙莞爾一笑,“但凡咽得下這口氣,我便是無話可說。以往多少次不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可這一次,我偏不。”
裴欣端起茶杯,緩緩吹了口氣,入口儘是苦澀,正如同此刻她複雜不堪的心情,“所以你開始查青州的賬,以此大作文章。且不說時間過去多久,就算是皇上有心收拾這個爛攤子,旁的世家虎視眈眈,肯定會從中作梗,回避這個問題。”
裴謙自顧自地撿起阿姐跟前的雲片糕,小廚房的雲片糕味道從未變過,和從前的味道並無二樣,“皇上等待這個機會也等了好久吧。當前局麵僵持,無人敢打破。於聖上而言,隻是缺少一個蓄勢待發的時機。這件事就應該攤在明麵上,那些人不處理也得處理。阿姐,你在宮裡主持大局,對那些賬目也是一清二楚的。”
裴欣有點看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麼,“你小心惹禍上身,承影,你之前是這麼勸解六殿下的,事到如今我也想這般勸解你。”
“阿姐,大廈將傾,唇亡齒寒。”裴謙低下頭,窗外照進一般光亮,落在他的衣袍上,他身站在陰翳中,“我不想跟父親和母親他們那樣了。”
這是裴謙這輩子最難釋懷的勝戰,那是令人厭惡的勝利。經此一戰,眾人隻看見鮮衣怒馬功成名就的少年將軍,卻無人看見他失去了曾經最引以為傲的老父親。
他父親被係在權力的金柄上,被時局牽扯了大半輩子,最後為國征戰卻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險些連封號都保不住,最後靠著旁人的仁慈才換來家門的寧靜。
風雲散儘後,被束縛的人又換做了他。
“承影,我隻想要你平平安安。”裴欣抓起他的手,看著這孩子倔強又陰鷙的模樣,她心中隱隱擔憂,“我隻盼你不要太墮落,又不希望你……與那些世家大族和王室有牽扯。”
在裴欣心裡,他永遠是那個糯米團子似的幼童,會偷偷在小廚房裡翻糖罐子,會求她出門買飴糖,會抱著木劍搖搖晃晃地炫耀自己學的新招式。
可她忘了,承影班師回朝的那一年,北地連著郢都連著下了十日的大雪,從前的孩童興許早就死在那場慘絕人寰的殘酷暴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