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霜提了裙擺,趕緊在後麵追,一口氣登上九層頂,坐入席間,才小口地順了順氣。
閣頂的空間亦很寬敞,四麵窗欞大開,視野開闊,從這裡能一覽整個望夜城的燈火夜景,席麵分開兩處,中間用薄紗屏風辟出來一個較小一些的空間,和男子分開,容女眷落座。
暮霜這個位置,顯然是花城主廢了心思的,距離重燭落座的尊位不遠,兩人之間擺置的薄紗屏風上繪著霧蒙蒙的山景。
隔著屏風相看,仿佛人也在景中,隻要拂開迷霧,便可瞧見對方真容。
暮霜承認自己膽子小,慫得很丟臉,她當麵不敢看重燭,隔著屏風,便有膽量看他了。
看他的身影落在霧蒙蒙的屏風上,身姿挺拔似那景中最惹眼的一座山,從頭冠中垂下的青絲,似山中飛流而下的瀑布。
他一動,屏風上的景便也隨著變幻,抬手舉杯邀眾人同飲時,寬大的袖擺垂落下來,露出一截線條優美的腕骨,捏著酒杯的手指修長,投影薄紗之上,格外好看。
身旁的小荷小聲提醒道:“小姐,尊上邀大家舉杯呢。”
屏風上的影子往這邊偏了一下頭,側臉的線條落於雲霧之中,像是提筆勾勒而成,雖看不清眉眼,卻彆有一番朦膿之美。
暮霜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在他臉上,直到小荷輕輕戳了她一下,她才陡然回過神來,忙端起桌上酒杯。
重燭慵懶的嗓音從屏風那一方流淌過來,說道:“望夜燈景果然名不虛傳,能與九天之上星月爭輝,本座一路行來,見華燈美燭,個個精美絕倫,無一盞樣式重複,可見花城主奇思妙想,技藝絕倫,這一杯酒敬花城主。”
花明呈連道不敢,高舉酒杯道:“望夜城得尊上庇佑,才得以有如今康平喜樂,繁榮昌盛之景,該屬下敬尊上才是。”
席上眾人紛紛應和,心下也無不感歎,三年前望夜城被魔修占領時,城中民眾也確實惶惶不安了許久,許多人都做好了背井離鄉、棄城逃亡的準備。
哪知魔尊雖占領了這一地界,卻並未燒殺搶掠,大肆屠戮,除了正道修士和魔修們之間爆發過幾場爭鬥,對普通人的生活倒沒什麼影響。
既沒有影響,那望夜城是歸屬於仙門,還是歸屬於魔教,又有什麼關係呢?
重燭笑意盈盈道:“今夜本是團圓之夜,諸位因為我,錯失了和家人團聚的機會,是本座的不是了,燭在此自罰三杯,向諸位賠罪。”
下方忙有人道:“能陪尊上賞燈,是我們的榮幸。”
“對對對,尊上此言才是折煞我等。”
這樣的場麵話說完一輪,三杯兩盞入肚,眾人瞧著這位魔尊也不似那種喜怒無常,動輒得咎之輩,便也漸漸放鬆下來,彼此推杯換盞,飲酒賞景,席上絲竹舞樂,逐漸熱鬨。
屏風這一麵要冷清許多,能入席的女眷本就不多,大多是花明呈找來給暮霜做陪襯的,若隻有她一個女子,不免顯得太過刻意。
暮霜也跟著喝了幾杯酒,白皙的臉頰上暈開兩團雲霞似的紅,更加直白地盯著屏風上的投影猛瞧。
看到重燭仰頭喝酒時,上下滑動的喉結,她也不由咽了咽口水,借著酒壯慫鳥膽,拖著屁股下的軟墊往屏風挪去,想要更靠近他。
她的酒量很好,其實還沒醉,所以仍舊不敢越過屏風,直接去看他。
暮霜無法像小荷說的那樣,去找個從內到外都溫柔的人,她喜歡重燭,哪怕他一點也不溫柔,還十分讓人害怕,她也隻想要他這一棵歪脖子樹。
不過,她還需要一點點時間做些心理準備,去克服對他的本能恐懼。
隔著這麼一麵聊勝於無的屏風,重燭能將另一麵的動靜儘收眼底,甚至能感覺到她愈發露骨的視線。
他故意抬手,指尖點在桌上的酒壺上,順著酒壺窈窕的曲線滑下去,撈住把手晃了晃。
果然,那落在指尖的目光霎時更火熱了,就差將屏風灼出一個洞來。
酒壺裡的酒空了,席上傳來花明呈招呼侍女為他換酒的聲音,重燭並未在意,他的眼神有些飄散,思緒也從眼前的宴席中脫離,沉入一些久遠的回憶裡。
重燭想起第一回時,他與暮霜頭並頭靠在一起,一起看那一冊從合歡宗修士那裡贏來的秘籍,暮霜每看完一幅圖,就要抬頭看看他。
也不知她腦補了什麼畫麵,無辜的眼睛眨呀眨,明明很純良,卻讓他覺得自己穿了三四層的衣服恍如無物。
後來,他實在受不了她的目光,主動扒下了自己的衣裳。
那是他第一次知曉,原來他這種冷血的毒蛇,也會有熱血沸騰的時候。
重燭漫不經心地朝屏風另一麵瞥去一眼,思及來時路上,她在轎輦中和丫鬟的對話,眸中神色愈發深沉。
侍女送上了新的一壺酒,他揮袖拒了侍女為自己倒酒,伸手撈過酒壺自斟一杯,拾起酒杯送來嘴邊時,嗅到杯中酒氣,驀地一頓。
重燭垂眸,搖著杯中酒水,問道:“花城主,這酒是何人釀製?”
花明呈不明白怎的都酒過三巡了,尊上忽然問起酒來,回道:“今次席上的酒都是望夜城尋花酒廬提供的,它家的酒在咱們望夜城中……”
重燭沒興趣聽他誇耀酒廬曆史,擺手打斷道:“本座想見一見這釀酒之人。”他說完,頓了下,又強調道,“釀製這壺酒的人。”
杯裡的酒氣甚烈,即便席上香風酒食,氣味濃雜,暮霜還是隔著屏風嗅到了飄來的一絲酒氣。
是百毒酒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