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棉布價多少?”
“回萬歲爺,各年的市價行情不一樣。嘉靖三十年前海運暢通,每匹上等絲綢在內地可賣到十兩白銀,運到西洋可賣到十五兩白銀。
每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在內地可賣到十兩白銀,運到西洋可賣到十二兩白銀。
嘉靖三十年後,倭寇為患,海運不通,每匹上等絲綢在內地隻能賣到六到七兩白銀,每匹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在內地隻能賣到八兩紋銀。
奴婢不通西洋,不知西洋市價行情,但奴婢認為,該在嘉靖三十年前市價之上。”
呂芳緊接著答道。
朱厚熜的聲音裡透露著陰冷,“回你的司禮監去,找出來那些絲綢棉布和白銀。”
“是。”
呂芳叩首,爬了起來,慢慢走了出去。
四大秉筆太監如蒙大赦,跟在了老祖宗的身後,亦步亦趨走了出去。
……
雖然在飄著大雪,司禮監一行人從邁出玉熙宮殿門天已經漸漸亮了,呂芳腳步一頓。
入宮多年,四大秉筆太監將“規矩”二字纂刻在心上,說動就動,說停就停,臻至化境。
心思沉重的陳洪、黃錦、石義、孟衝在呂芳身後,腳步穩穩停住,連抬腳的動作都沒有,循著呂芳的目光,眾人隱隱約約望見對麵月門一乘抬輿和幾個穿著披風的人影也向著玉熙宮宮門方向來了。
白狐毛皮暖耳的冬帽,一色大紅連肩的官服,這是朝中一二品大員才能用的打扮。
內閣首輔大臣嚴嵩、內閣次輔大臣徐階、群輔嚴世蕃、高拱、張居正的身份呼之欲出。
四大秉筆太監心中一動,又默契望向了呂芳。
內閣此來玉熙宮,一為禦前財政會議,二為向皇上恭賀祥瑞。
與司禮監要做的事情相同。
但是。
恭賀祥瑞的事,馮保搶著幫司禮監報給了皇上。
而玉熙宮內,皇上又親自跟司禮監算了算過去二十年的賬。
禦前財政會議本就是算賬,司禮監變相了參與到了禦前財政會議之中。
對司禮監來說,兩件要做的事情都做了,隻是以一種詭異的角度罷了。
但內閣呢。
那個禦座左側條案上的錦匣中,又裝著什麼呢?
內廷貪,外朝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嚴閣老父子、徐閣老師徒,和高閣老,又有多麼乾淨呢?
司禮監眾人是被皇上“趕出”玉熙宮的,此時與內閣眾人相遇,是該招呼提點兩句呢?還是該裝著沒看見直接離開呢?
呂芳滿臉漾著和暖的笑,繼續走動道:“來都來了,迎一迎吧。”
坐高望遠,獨自乘坐抬輿的嚴嵩皆白的須眉微動,撇頭瞧見了迎上前的人,連忙吩咐緊跟在抬輿旁的嚴世蕃,“快,扶我下來。”
抬輿落下,一行人也都隨著停住了,嚴家父子在前,徐階和高拱、張居正在後,打量著前人。
司禮監的人,怎麼是從玉熙宮裡出來的?
“大喜呀!”嚴嵩拱手道。
嚴嵩和呂芳見到彼此時永遠是滿臉菊花般的笑,但今兒不同,呂芳收了笑,隔著老遠站定,還禮道:“大喜!大喜!”
不止呂芳笑不出來,陳、黃、石、孟一人也都笑不出來,麵對內閣的行禮,個個皮笑肉不笑拱手還禮。
任誰要湊出數以千萬計的銀子都笑不出來。
“祥瑞降了,呂公公的臉上為何不見喜色?”
嚴嵩提了提帶著鄉音的聲調,兩隻眼睛緊緊望向了呂芳。
呂芳側開身,讓嚴嵩能看清玉熙宮大殿的全貌,平靜道:“雪是好雪,可是我大明朝一冬之旱,哪是這一場大雪就能解決的?”
“祥瑞是一件接著一件,這紛紛揚揚的大雪,是皇上從初一到十五齋戒敬天敬下來的,必然不光這一場,有皇上在,有我們這些實心用事的臣子在,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
哪怕沒有當著皇上麵,哪怕皇上聽不到,嚴嵩的阿諛之詞也是不要錢往外撂。
“閣老這是不在乎皇上龍體了嗎?”呂芳完全沒有了笑容,肅聲道:“冬日祈雪,春日祈雨,皇上是我大明朝的君父,哪有一直齋戒敬天的道理?”
“當然不是。”嚴嵩立時否認道。
即便再遲鈍,嚴嵩、嚴世蕃、徐階、高拱、張居正也意識到不對。
在某種程度上,呂芳就是皇上的化身,一舉一動都暗含著皇上的態度。
呂芳的誅心之言,到底是在誅誰的心?
嚴嵩和幾個閣員同時望向了呂芳的身後。
四大秉筆太監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麵。
一目了然的玉熙宮大殿,兩條擺設全然不同的條案。
左案如舊堆滿了賬冊文書、八行空箋和筆硯台,以及未知的一方錦匣。
右案空蕩蕩,僅一方未知錦匣。
按照過往的規製,左歸司禮監,右歸內閣。
難道說,皇上提前詔見司禮監,撇開了內閣,和司禮監對了去年各項開支和兩京一十三省的用度。
但那麼多開支用度,皇上結了哪些?又沒有結哪些?
而人對於未知變化都往往朝著好處想,嚴世蕃以為這樣是皇上因臘月二十九周雲逸誹謗朝廷動怒對徐階、高拱所掌管戶部的懲戒。
徐階、高拱和張居正更認為,這是周雲逸之死起到了效果,皇上對嚴家父子貪墨的清算。
嚴嵩明白,雖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準能好到哪兒去。
虧空上的事,要有個了斷了。
呂芳言儘於此後率眾乘抬輿的離去,更讓嚴嵩心頭蒙上一層陰影。
大明朝的萬禍之源,是沒錢。
除非下一場雪花銀大雪,不然兩京一十三省是解不了旱情的。
大明朝誰又有錢呢?
嚴嵩望了望殺意凜然的兒子,又望了望壓抑不住興奮的閣員,嘴角抽搐。
玉熙宮殿門沒有關上,嚴嵩、徐階、高拱、嚴世蕃、張居正相繼邁進希望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