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內閣的意料,那堆滿賬冊文書的條案上銅硯盒內赫然是黑墨。
原是司禮監的規製,現變成了內閣的位置,內閣,首次位在司禮監之上。
三拜以後,內閣首輔大臣嚴嵩引著與會的閣員四人走到左邊的長案後站定。
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
所有人呼吸一滯,先是內閣首輔嚴嵩將目光望向了大殿東側挽著重重紗幔的那條通道,接著幾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條通道。
殿外的猜想錯了,皇上沒有撇開內閣,與司禮監進行開支用度批算。
反倒是玉熙宮裡沒了司禮監的位置,被撇在了禦前財政會議之外。
司禮監失勢的原因,大概就在對岸上的那方開啟的錦匣中。
而錦匣。
內閣中人麵前的條案上也有一個,隻是,這方錦匣在合著。
誰也不知道裡麵放著什麼。
銅罄聲響起。
頓時打斷了所有人的思緒,這是議事的信號。
以往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在時,都是呂芳主持會議,但今兒呂芳不在,隻能由嚴嵩頂上,“少湖(徐階,字子升,號少湖,又號存齋),你管著戶部,去年各部和兩京一十三省的各項開支和實際用度都在你那,哪些該結,哪些不該結,今天都說一說。
而今年各部所提的幾宗大的開支,也在這裡說一說,呈交皇上裁定吧。”
穿過東邊那條通道,走進北麵那間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牆神壇上供著的三清牌位,三清牌位下是一座鋪有明黃蒲團坐墊的八卦形坐台,這時,身形高瘦、穿著輕綢寬袍、束著道髻、黑須飄飄的朱厚熜正坐在那裡。
坐台旁紫檀架子上有隻銅罄和斜擱在銅罄裡的那根銅罄杵,顯然,那記清脆的銅罄聲便是從這裡敲響的。
嚴嵩剛才那段話,三大神號加身的朱厚熜清晰無誤聽進耳中。
現在,他在等著徐階的回話。
“去年兩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稅銀共為四千五百三十六萬七千兩,去年年初各項開支預算為三千九百八十萬兩。可是,昨天各部報來的賬單共耗銀五千三百八十萬兩。收支兩抵,朝廷去年一年虧空竟達八百四十三萬三千兩。”
大殿裡,內閣次輔大臣兼戶部尚書徐階默讀著大明嘉靖三十九年總賬數目,繼續道:“如果和去年年初的開支預算核對,朝廷去年一年的超支則在一千四百萬兩紋銀以上。
而戶部、禮部、刑部開支與預算相同,核對無錯後,朝廷和內閣予以了清結。
那些超支裡麵,兵部占了三百萬兩紋銀,其餘一千一百萬兩紋銀都屬工部和吏部的超支。
但是,兵部超支這三百萬兩紋銀,也是讓工部用了,可以說,朝廷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萬兩紋銀,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
小閣老,你是工部和吏部的侍郎,或許該有個解釋。”
瞬目間,大殿裡的人目光都望向了嚴世蕃,嚴世蕃憤怒了,“兵部這三百萬兩紋銀的賬,我送到戶部的時候,徐閣老、高閣老你們一位兼著戶部尚書銜,一位兼著戶部侍郎銜,兩位堂官都在,也都看過,那個時候你們一言不發,什麼都不說,跟尊大佛似的,真要是大佛吧,他也不出聲,你們倒好,這會兒敞開了說了,乾嘛呢?擱這兒唱雙簧呢?
兵部的超支,就是兵部的超支,和我工部有什麼乾係?”
嚴世蕃雖然才五十出頭,但在京裡待了二十多年,他已改掉了江西老家的鄉音,京腔說得十分地道。
殿裡五個人,除了老父親嚴嵩以外,其他三個人都在他籠蓋四野的氣勢之下。
站在末位最年輕的內閣閣員兼兵部侍郎張居正立刻出聲道:“小閣老,兵部去年的開支在臘月二十七就核實完畢送交了戶部,當時兵部的開支完全是按去年年初的預算,一分一厘都未超支。
但昨天,戶部突然通知我去核實賬目,稱兵部超支了三百萬兩紋銀,我去了一看,原來是小閣老又給兵部添了筆莫須有的賬。
賬上,工部造了三十艘戰船,記在了兵部的頭上,說是為了讓戚繼光、俞大猷在東南海麵抗倭之用。
可我兵部從未批核一艘戰船,更未見到一艘船,這三百萬兩紋銀,或者說,這三十艘戰船,工部到底拿去乾什麼了,兵部全然不知,小閣老,你說這是兵部的乾係,還是工部的乾係?”
兵部,總管全國武官的選擇、任用和兵籍、軍機、軍令之政。
似戰船等軍械增減,當由東南上報,再由兵部同意,報於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最後由戶部撥款、工部造船。
可工部卻不經東南、不經兵部、不經內閣、司禮監花了三百萬兩紋銀造船。
戰船造沒造,兵部不知道。
反正兵部連個船影都沒見,就憑空多了三百萬兩紋銀的超支。
嚴世蕃這是視其他部,乃至內閣、司禮監於無物。
貪墨、僭越,兩行大罪壓下,嚴世蕃的氣勢絲毫不減,盯了一眼徐階張居正師徒,解釋道:“工部去年確實造了三十艘戰船,耗資也是三百萬兩紋銀,是在浙江和福建兩個工場同時建造的。
本來這三十艘戰船是為兵部造了以備海上作戰用的,後來為修宮中幾個大殿運送木料調用了十艘。
其餘二十艘暫時讓宮裡管的市舶司借用了。”
船造了。
貪墨自然無從提及。
僭越造船是為了給皇上修宮殿運木料,剩下的船也讓宮裡給用了。
總之,工部一切為了皇上,一切為了宮裡。
高拱絲毫不掩飾眼中的厭惡,追問道:“小閣老,木料運完,船呢?”
嚴世蕃臉色一變,答道:“去年年初的預算是說到雲貴山裡運木料,可後來一勘查,沒有路,山高林密,這大料根本就運不下山來,這才改成從南洋海麵運來木料,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這麼大的難處,我們工部日夜趕辦,連大船都翻了,可為了皇上,工部隻有將木料救下,人拽馬拉才把木料弄到京城,搶在年底前將宮裡的幾處殿宇修好了。
工部受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多罪,沒有一句一言的抱怨,你們還想怎麼樣?”
船翻了!
十艘船全翻了!
一艘船十萬兩銀子,十艘一百萬兩銀子,就這樣翻進了海裡、河裡。
按嚴世蕃的話,工部是為了皇上,不但無過,竟然還有功?
高拱立時聯想到宮裡修殿宇的超支,驚怒道:“這麼說,去年年初宮殿木料預算三百萬兩紋銀,結賬高達七百萬兩紋銀,虧空的四百萬兩紋銀,還是木料難運,船翻人催的緣故?”
“當然!”嚴世蕃嗓音清亮簡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