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
哪怕高拱竭力調勻心態,但身體仍有些顫抖。
宮殿三百萬兩紋銀的修繕耗費,讓工部,讓嚴世蕃花出八百萬兩紋銀去,而嚴世蕃還能如此恬不知恥的答話,著實超出了他的心理極限。
嚴世蕃仿佛不知,道:“還有應天浙江的修河公款。
修應天的白茆河、吳淞江,工部去年年初報的是兩百萬兩紋銀,結賬時是三百五十萬兩紋銀。
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去年年初報的是一百萬兩紋銀,這回結賬是二百萬兩紋銀,多出的二百五十萬兩紋銀,河道衙門都有詳細賬目可查,這些事你們發不了難。”
嚴世蕃一口氣說完了工部所有的虧空。
工部的虧空,是為江浙修河堤,為皇上修宮室,誰要是發難,誰就是罔顧江浙百姓,誰就是和皇上算賬。
徐階、高拱、張居正沉默著,就連嚴嵩,這回也不敢回護兒子,將目光望向大殿東側紗幔間那條通道。
大殿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時間仿佛在此刻停滯了。
終於,重重紗幔的通道裡傳出了聲音,“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鬆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霄水在瓶。”
所有的人都立刻跪了下來,默默等待著皇上的幾句詩吟完,嚴嵩帶頭山呼:“臣等恭祝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頌聖聲、叩首聲中,大袖飄飄地朱厚熜顯身了,向著中間的禦座走去。
但走到了禦座邊,朱厚熜卻沒有坐下,轉過身,淡漠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人,“嚴閣老。”
“臣在。”嚴嵩答道。
“徐閣老。”
“臣在。”徐階答道。
“去年工部九百五十萬兩紋銀的虧空,都是詳細賬目可查,內閣和戶部都查過了嗎?”朱厚熜問道。
聞言。
俯首於地的張居正緊張的麵容慢慢鬆弛了下來。
工部修河堤虧了二百五十萬兩紋銀,修幾座宮室殿宇又虧四百萬兩紋銀,皇上說工部九百五十萬兩紋銀虧空,無疑是將那造戰船的三百萬兩紋銀虧空算回了工部。
兵部沒了虧空,對付嚴世蕃就要容易了。
“回皇上,去年應天修白茆河、吳淞江,浙江修新安江,宮裡修殿宇,工部走的都是明賬,料想無錯。”嚴嵩答得十分從容。
自家人知自家事。
嚴世蕃彆的本事不好說,但做賬弄賬這麼多年,可從來沒有出過錯。
徐階垂著雙眼,同樣答道:“回皇上,工部賬目無錯。”
“那就都是朕的錯了。”
朱厚熜聲調轉冷,道:“都是江浙百姓的錯了。”
一句話。
讓所有人有些失驚了,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露出了應有的惶恐,齊聲答道:“聖明天縱無過皇上!”
“你們都有賬目可查,朕沒有什麼賬目,就一些東西在那錦匣裡。”
朱厚熜坐到了禦座上,道:“高拱,打開來念一念。”
“臣遵旨!”
高拱起身,抬首仰目,正與那笑盈盈的龍眸對上,心中的驚駭到了極點。
龍顏仿佛回到了當年,初入京城時的模樣。
皇上,修道成功了?
高拱顯然有些激動,但儘力平靜心態,開啟條案上的錦匣,從中取出賬紙,道:“嘉靖三十九年三月,河堤動工,四月,應天白茆河、吳淞江,浙江新安江征江南民夫十萬,修建河堤。”
“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應天河道衙門、杭州河道衙門遵上諭,再征江南民夫二十萬,加固河堤。”
“嘉靖三十九年六月,重修殿宇,七月,雲南布政使衙門、貴州布政使衙門、四川布政使衙門遵上諭,征三省民夫運大料萬根,木料十萬方,分南洋海麵、山路運送入京。”
“嘉靖三十九年八月,南洋五艘戰船毀,沉大料兩千四百五十根,木料兩萬五千方,大料墜崖,毀大料兩千四百五十根,木料四萬五千方。”
“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南洋五艘戰船毀,沉大料兩千四百五十根,木料兩萬五千萬,大料墜崖,毀大料兩千四百五十根,木料四萬五千方。”
“嘉靖三十九年十月,百根大料,萬方木料入京。”
“嘉靖三十九年十一月,萬壽宮失火,十二月,工部明發上諭雲貴川三省布政使衙門運木料入京。”念到這裡,高拱停住了。
目光呆滯望著錦匣裡的第二張賬冊,喉嚨滾動,卻發不出聲來。
死寂。
大殿裡落針可聞。
嚴世蕃額頭不斷滲出汗水,卻連擦汗都不敢,汗水入眼,蟄得眼淚都下來了。
修三條河堤,竟動用江南民夫三十萬修建和加固,這是修河堤,還是修萬裡長城?
空餉何止數萬?
雲貴川的萬根大料,十萬方木料,運到京城,卻隻剩下百根大料,萬方木料,還損失了十艘戰船。
嘉靖三十九年九月和十月,宛若複刻一般,那九千九百根大料,九萬方木料,真的“沉沒”和“墜毀”了嗎?
修建那幾座宮室總花費的七百萬兩紋銀,大料、大料占了六百萬兩紋銀,這價值六百萬紋銀的大料、木料,究竟有多少被私賣了?
“一根大料五萬兩銀子,一方木料一百兩銀子,朕的萬壽宮比宮裡那幾座宮室加起來還大,嚴世蕃,你算好了嗎?”
朱厚熜盯著嚴世蕃,殺意幾乎凝成實質。
朕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