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我能照顧好自己和阿囡,聖旨叫你去的那個地方的百姓能照顧好自己嗎?”
“想來不能。”海瑞答著。
浙江那裡七山二水一分田,山多水多田少,多著算,兩個人可能才一畝地。
要是不遭災,勉強能維持生計,而今遭了災,浙江的商人必定像嗅到腐肉的蒼蠅一般,拚了命想在淳安百姓身上剜肉。
哪怕有了賑災糧食,淳安縣民也很難保住田地,因為那些田地,浙江的官員也想要。
民,又怎麼可能鬥得過官呢?
桃花汛大水、新安江九縣決口,這後麵是誰的手筆,海瑞不想就能猜出來。
海母盯著他,問道:“那你就看著淳安縣百姓死嗎?”
海瑞沉默在那裡。
“我二十歲的時候就沒了冤家,你四歲就無了爹,我守節將你帶大,等你做了官,我就一遍遍告訴你,你雖然沒了爹,但吃著皇上的糧食,吃著朝廷的俸祿,就該把皇上當作你的爹,把朝廷當作家,現在,有人在你家裡打砸搶,你就那麼看著?我怎麼養了你這樣的兒子?”
這番話海母說得心血潮湧,聲若洪鐘,將整個海家震得嗡嗡作響!
連門外的錦衣衛都聽到了。
但見海瑞的臉一下子白得像紙,牙關緊閉,跪在那裡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
“回話!”海母逼著問道。
“回阿母,兒子去。”海瑞手指甲嵌入血肉中,愧不成聲。
海母怒氣消散,心疼地望著兒子,“那麼多大官不爭,叫你一個知縣去爭,我看這大明朝天下,兩京一十三省官員眾多,掌權者眾多,皇上卻沒有幾個信任的人!皇上難!百姓難!卻總得有個人為他們說話,難為你了。”
平平實實的一番話。
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從正中間將朝廷的一團亂麻倏地劈成了兩半,許多頭緒立時從刀鋒過處露了出來!
可再仔細去想,這一刀下去,雖然一下子展露出許多頭緒,但那一團亂麻不過是被斬分成了兩團亂麻。
頭緒更多了,亂麻也就更亂了,海瑞重重地磕了個頭,默然去收拾東西。
海母望著兒子忙碌的背影,不禁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要說兒子最像自己的,莫過於這雙腳,母子二人的腳在冬月天都怕熱,是火腳,心火旺,脾氣不好。
追根溯源,是海家的祖先信的明教,本就一團火,燒了自己,熱了彆人。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刻,這個時候滿天的星星格外耀眼。
海家門外,馬車前麵是四騎護駕的兵,後麵也有四騎護駕的兵,兩旁還有兩騎隨從,規製十分顯赫。
按朝製,縱使是杭州府知府上任用此,也是僭越。
可這是皇上的安排,海瑞不願意去乘坐,那便給了海母和阿囡入京所使。
海妻左手遞上布包袱和一把雨傘,右手遞上連夜裝滿了荷葉米粑的竹籠屜,“婆母順風。”
海母點點頭,牽著阿囡轉身上了馬車。
車轍緩緩轉動。
海瑞攜妻子朝著馬車方向跪了下去。
在海瑞和妻子沒有看到的時候,馬車的窗簾掀開了一角,海母和阿囡眼中隱隱閃出了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