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光帝陳福寧便以其老朽不堪為由,寬恕了他的叛國之罪,僅要求他閉門思過而已。
錢敬文也因為自己做了貳臣而自慚形穢,他躲在姑蘇錢氏深宅大院之中,不問世事,頗有一種大隱隱於市的超然。
因錢敬文官場經驗豐富,對舊朝人事製度和派係變化了如指掌,揚光帝陳福寧在政務上拿不定主意時,還會特意宣召錢敬文進宮,諮詢其個人意見。
他雖不在金陵朝廷正式任職,但影響力卻一點兒也不小。
但等到冀國公周進的這封公開信發表出來,連他這位舊朝元老也坐不住了。
打擊腐敗?
周進想要對江南哪一戶世家大族動手?
錢敬文回想起他任舊朝禮部堂官時,和冀國公周進屢次發生不快,現在周進南下擔任內閣首輔,是不是想要借機生事,尋找他錢敬文的晦氣,回報當年一箭之仇?
又比如說清查田畝?
姑蘇錢氏是一個大家族,嫡庶十餘支,在姑蘇、鬆江、無錫、常州、明州等地,擁有大小田莊數百個,折合田地數十萬畝,但在官府的統計中,姑蘇錢氏卻僅有不到十萬畝土地。
周進想要清查田畝,這不是要了姑蘇錢氏家族的老命麼?
連上任內閣首輔、忠靖侯史鼎大人都不敢這麼做,他一個新受封的冀國公是哪裡來的膽量,敢對江南各個世家大族動手?
至於官紳一體納糧,設卡厘金抽稅,更是打在了江南望族的七寸大動脈上,要是照冀國公周進這麼搞下去,各大家族的資產,怕是立馬便要縮水一大半。
在這種情況下,不要說姑蘇錢氏家族的代表人物錢敬文坐不住了,江南各大家族也同樣坐不住了。
“絕對不能讓冀國公周進南下金陵就職啊。”姑蘇祝氏代表人物祝歡,在向錢敬文拜訪問安時,幾乎是拖著哭音說道。
祝歡現任姑蘇府通判,雖然才是一個正六品的小官兒,但因為他是地頭蛇出身,關係網異常複雜,在姑蘇官場倒也混得風生水起。
這幾年來,他通過暗箱操作,上下其手,名下隱田便有上萬畝之多,家中資財更是多達百萬之巨。
若是冀國公周進真要南下打擊腐敗,清查田畝,他怕是會被周進當做官場腐敗分子抓起來祭旗,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祝歡心生恐懼之下,便糾集了江南各大家族話事人,一起來到錢敬文家中,向其討教對策。
他們希望錢敬文能夠帶領大家群策群力,共同阻止周進南下。
“忠靖侯史鼎大人作為正使,都已前往保州,迎接冀國公南下就職了,這個時候再提議他留守北方,是不是有些太遲了?”錢敬文有些遲疑地說道。
他畢竟是一頭老狐狸了,雖然心中對於冀國公周進南下金陵就職,有些擔心害怕,但在祝歡這些小一輩麵前,還是能保持一種鎮定自若的雍容氣度。
錢敬文的意思是,要反對周進南下,那麼早在冀國公府一係和金陵方麵展開談判時,便要多方麵進行勸阻,現在木已成舟,難道還能收回朝廷對於周進的爵位封賞,還能把冀國公府一係將臣的加官進爵,都一齊罷免了不成?
金陵揚光小朝廷下了這份血本,總不可能自食其言,就這麼算了吧?
祝歡也是心中苦澀,他解釋道,“年初雙方談判時,冀國公隻是替他及手下那幫將臣討要官位和兵餉,表現出來的態度也比較溫和,考慮到請他這尊大佛過來,用來對付逐漸跋扈難製的寧南侯左昆山,讓他們倆狗咬狗,還能將忠靖侯史鼎這個頑固的家夥趕到北方,可謂一箭三雕。哪裡知道,冀國公周進這人,還沒有正式上任,便拋出了這般猛料?他這是想要我們大家的命啊!”
錢敬文把眼睛一閉,臉上露出思索之色。眾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勞累了,想要閉目養神,還是在回憶當年往事,不敢出聲打擾。
一時間,整個書房都安靜了下來。
許久過後,錢敬文把眼睛睜開,對眾人說道,“不是我說一句狂妄自大的話,老朽在舊朝出任禮部堂官數十年,早就練成了一雙識人的火眼金睛。我曾見識過許多青年才俊,有些人大抵有著一些小聰明,但其實卻走不了太長遠。惟有冀國公周進這廝,其思維天馬行空,看似荒唐不經,卻總含有一些奇思妙想,讓人防不勝防。我看在座諸位,都不是他的對手,此事休得再提。”
“冀國公這麼強悍?可當年他南下出任鬆江知府時,還曾求到咱們各大家族頭上,我觀其所作所為,以經濟為重心,憑借堂堂大勢壓人,但在朝爭方麵,似乎也並非其所長吧?”有人不服氣道。
錢敬文卻嚴肅地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也。你們真要阻滯冀國公周進南下就職,不怕墮入他的算計之中?”
眾人麵麵相覷,想了又想,考慮到周進南下,他們便有可能立即大難臨頭,周進若是不能南下,事情便總有一些轉圜之處。
慢死總比早死好,周進這廝還是先待在北方好了。
“既如此,我可以入宮求見揚光帝,告發冀國公周進早有圖謀不軌之意。但僅憑這一點還不夠,你們還得多管齊下,讓揚光帝徹底熄滅了讓周進南下就職出任內閣首輔的心思才好。”錢敬文答應道。
“那是當然。”祝歡見錢敬文答應了下來,也深感振奮,當即將其心中籌劃一一道出,“我們已經籌資五十萬兩銀子,送到了武昌,供寧南軍充作兵餉。寧南侯左昆山大人已親口答應,將寧南軍水營調回襄陽操練,金陵西側不再有戰火之憂。與此同時,鬆江、姑蘇、金陵等地,還將組織幾場歡迎冀國公南下就職的慶祝集會,聲勢越大越好,此乃捧殺之策。周進本人即便事後得知,也怪罪不到我們頭上,卻由不得揚光帝不心生忌憚。這便是我們的機會了。”
送走祝歡等人後,錢敬文之子錢孺飴狐疑道,“祝歡這人貪得無厭,純粹就是一個草包,父親真要幫他這一把,將冀國公周進大人趕出金陵?”
錢孺飴雖然也不喜歡周進入閣主政,但他更擔心錢家惹怒了周進之後,會遭致對方的血腥報複啊。
早些年,四王八公一係,和周進鬥來鬥去,如今都落到了一個什麼好?
那幾個參與弑君、後被抄家滅族的國公府就不說了,連曾經權傾朝野的北靜郡王水溶,如今靠著他存儲在登萊錢莊賬戶上的利息錢過日子,吃穿用度方麵能省就省,早已不複當年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
錢敬文卻喟然長歎道,“看來你也不行,暫時就陪我在家讀書,先不要從政了,等今後天下太平了再說吧。我哪裡是在幫助祝歡這個草包,我是在幫助冀國公周進大人,好使他得以留守北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