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這座曾承載無數繁華綺夢的古都,此刻在烽火硝煙的啃噬下,隻剩殘垣斷壁,恰似一位傾頹暮年的佳人,徒留滿目瘡痍。
巍峨的宮牆傾塌大半,磚石碎落一地,朱漆宮門歪斜欲墜,門上的金釘也黯然失色,失去了往昔的威嚴。
宏光帝陳常寧身著一襲明黃龍袍,袍上金線繡織的五爪金龍此刻也仿若黯淡無光,無力騰飛。
他獨自站在皇宮大殿的台階之上,手中緊握著寶劍,劍身寒光凜冽,映照著他那蒼白憔悴,卻仍不失幾分英氣的麵龐。
微風拂過,揚起他幾縷散發,他雙眼空洞卻又決絕,緩緩將劍刃移向脖頸。
那劍尖觸及肌膚的瞬間,冰冷的觸感令他渾身一顫,喉結不自覺滾動。
他緊閉雙眸,雙手開始劇烈顫抖,寶劍在脖頸處輕劃出一道血痕,細微的疼痛如尖針刺痛,卻似喚醒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懼。
“朕怎就走到了這般田地……”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破碎。再次咬牙用力,脖頸處肌肉緊繃,可那自刎的動作卻硬生生卡在半途,手臂似被無形之力拉扯,始終無法決然揮下。
試了兩下,終究還是下不去手,寶劍“哐當”一聲墜地,他雙膝一軟,癱倒在階前,淚無聲滑落,打濕了身前一片磚石。
“我投降,我投降……”宏光帝陳常寧看向遠處的第三集團軍士卒,大聲呼救道。
他心想,錢敬文這個老賊,都曾因為湖水太涼不敢自殺,他陳常寧因為寶劍太過於鋒利而不敢自刎,好像也不算什麼丟臉的事情?
更為重要的是,宏光帝陳常寧有很大的把握,隻有他選擇投降,便有機會留得自己這條小命,還可以繼續養尊處優,坐上左擁右抱的幸福生活。
其實,對於宏光帝陳常寧的處理,周進一係文臣武將,並不是沒有爭議。
周進進入金陵之後,因皇宮遭到多次焚毀,尚未得到及時修複,他便臨時住進了南直隸行省總督衙門,在提及宏光帝陳常寧時,會客廳內的氣氛,凝重得仿若能攥出水來。
一眾文臣武將分坐兩側,東林黨人之首韓厲率先起身,長揖到地,神色凝重:“陛下,宏光帝陳常寧昔日對江南望族恩澤深厚,輕徭薄賦、禮賢下士,諸多善政惠及士林農商。若殺之,恐寒了天下士紳之心,還望陛下留他一命,彰顯仁德。”
錢敬文亦隨之附和:“韓公所言極是,陳常寧在位雖短,卻也有些許功績,且殺降不祥,望陛下斟酌。”
本來,周進率領大軍剛進入金陵城中時,東林黨人還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周進一係對他們抄家滅門。
而周進一係文武百官,也擔心東林黨人反複橫跳,降而複叛,故而主張沒收其資產,全部押送至北地戍邊。
除了韓厲等人投降較早,不必為此擔心之外,錢敬文、錢若宰等人,都差一點兒嚇尿了。
他們一個個細皮嫩肉,弱不禁風,若是送到營中操練,參與戰場廝殺,不知道若乾年後,還能僥幸活下來幾人?
最後還是周進以人為本,準許江南望族以家中資財入股,參與籌建新民朝廷戶部的特設金融機構——金陵中心錢莊,像錢氏家族,一次性出資一百萬兩銀子,次一些的韓厲家族,也出資八十萬兩銀子,幾乎將其家中大半資產,都免費借給新民朝廷戶部使用,極大地緩解了周進一係的軍費壓力。
也就是說,新民朝廷若在,他們的家族財富便在,新民朝廷若不在了,他們的家族財富也便等於打水漂了。
等於是說,這些江南望族,已將自家命運,完全綁在新民朝廷的戰車上了。
江南望族如此配合,周進自然也不吝封賞,不僅給予了他們一些低級爵位,還聘請他們其中某些人出任議政院大臣,參與議事。
故而對於宏光帝陳常寧的處理,東林黨人也有了一定的發言權。家族大半財富,都已落入周進之手,他們也不用懷疑自己的投效會遭到猜忌,因此發言時,尚能鎮定自若,侃侃而談。
但武將陣營中,穆濟倫卻首先提出反對。他濃眉倒豎,霍然起身,甲胄碰撞作響:“哼!此一時彼一時,金陵城破,多少兒郎血染黃沙,我等將士衝鋒陷陣、生死相搏,他既已兵敗,賜白綾已是最大仁慈,怎可留他苟活於世,徒留後患!”
韓奇也滿臉戾氣,拍案而起:“不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莫要因婦人之仁釀下大禍!”
韓奇的憤怒倒是不難理解,他的部下殺入城中時,遇到了宏光帝陳常寧的親信部隊,雙方一頓廝殺過後,彼此都死傷慘重,韓奇埋怨宏光帝陳常寧沒有及早投降,因此對他滿腹怨恨。
周進靜坐在主位之上,麵容沉靜如水,目光深邃似淵,手指有節奏地輕叩扶手,仿若這激烈爭執與己無關。
他回憶起忠順王陳西寧,那是怎樣一個豪邁颯爽之人,臨終前將忠順親王官印托人交付於他,這種行為背後所蘊藏的信任與期許猶曆曆在目,靠著那枚親王官印,北地各方勢力才得以歸順,紛爭漸息;
又念及揚光帝陳福寧禪位時的無奈與坦蕩,他拱手讓出的豈止是皇位,更是一份托付江山的重擔啊。
總之一句話,陳氏皇族雖然對他周進有過猜忌,但也有人對他不薄。
不看僧麵看佛麵,讓周進對陳常寧痛下殺手,他感覺自己良心上有些過不去。
而且,他也不覺得自己這是婦人之仁,畢竟陳常寧屬於落地的鳳凰不如雞,根本不足以對他造成威脅了。
許久之後,他抬手止住眾人爭論,聲若洪鐘:“諸位莫爭,朕既承大統,自當權衡利弊。陳常寧雖有罪責,然念及往昔恩情淵源,殺之易,平悠悠眾口難。便饒他一命,令其回陳氏皇族祖陵守墓,餘生伴祖宗陵寢,思己之過。”
議政院院長王允麵露憂色,上前一步勸說道:“陛下,祖陵偏遠,守衛難周,若是有心之人借他名頭滋事,恐生大亂啊。”
周進微微仰頭,目光透過窗欞縫隙望向陰霾天空,淡然一笑:“王老大人,這天下大勢,豈是一人名頭便能輕易扭轉?朕順應天命而來,自有上蒼庇佑、萬民擁戴,若真天命易主,無陳常寧,亦會有旁人興風作浪。朕心意已決,無需多言。”
三日後,晨光熹微,陳常寧身著素白衣衫,發束麻繩,在一隊兵卒押送下啟程前往陳氏皇族祖陵。他步履蹣跚卻身姿挺直,回望金陵城那破碎輪廓,眼中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