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奏疏的封皮已經有些氧化發黃了,清丈是張居正發起的,他總裁清丈九年時間,當然想過耕者有其田,而且不是想過,是日思夜想,但最終沒有決心推行下去,他並不想弄的天下沸反盈天。
但現在既然陛下起這個頭,天下是你老朱家的,你老朱家都不心疼,他張居正心疼什麼!
朱翊鈞打開奏疏,看了許久,才合上了奏疏,他把奏疏收進了袖子裡,要拿回去,好好研讀一番,馬上就是過年休沐,即便是要議論還田,也是到年後了。
張居正肚子裡還有貨,再逼逼他,還能倒的出來。
這就是朱翊鈞看完奏疏的第一個想法。
張居正的奏疏有上中下三條國策,與其區分上中下,不如用進程去形容,更加確切。
第一階段,廢奴,要徹底廢除賤籍,普查丁口就是製定黃冊的過程,在製定好黃冊後,宣布賤籍廢除,倡、優、隸、卒、奴仆等賤籍,廢除賤籍之後,在法律地位上,則所有人一視同仁,如果做不到這一步,那一切都無從談起,隻要衙門還支持賣身契,所謂的還田,就是笑話。
士農工商為良,奴仆及倡優為賤。
賤籍世世代代皆為賤籍,不得改業、不得冒籍,而且是不能科舉的,出身不正均不準應試。
這也是張居正的下策,朝廷不過分乾涉,隻是在律法上寄予佃戶等眾平等的身份,讓看不見的大手,去調節生產資料、生產關係,這種朝廷擔負的罵名最少,同樣也是最緩慢的,隻能交給時間。
第二階段,減租,朝廷硬性規定地主索取佃戶佃租數目,不得超過土地出產的25%,若是超過就要處罰,看情況不等,最高籍家,籍家所抄地籍放領給百姓自耕。
放領,就是朝廷公賣放領,也是減租階段的一部分,就是朝廷用白銀、船引、票證等多種手段,從地主中收買土地,而後放賣百姓,地價由購田百姓,分十年付清。
這是張居正的中策,朝廷不白拿,不白沒,用白銀或者其他等價物去置換地主手中田畝,而後賣給百姓,而後朝廷通過加征的方式,收回地價,完成土地流轉。
這個中策,看起來如此的完美,但其實執行起來,一定是漏洞百出,無論是公賣放領,還是地價十年分次付清,但凡是遮奢戶和當地衙門沆瀣一氣,就會進一步成為兼並的工具。
這就有了張居正的上策,額田。
第三階段,額田,任何人的名下都不得擁有超過100畝的地契,否則就是會被白沒,白沒後的地契轉為官田,歸有司安置流民所用,地籍不得買賣,以裡(110戶為一裡)為單位,集體公有。
看似是上中下三策,其實三個進程,結合大明的實際情況,能做到第二階段,已經是可以高呼祖宗保佑了。
還田很難,張居正非常清楚其中的難度,所以他洋洋灑灑寫了近萬字,而且這還是他簡單規劃,不是具體的實踐,到實踐那天,遇到的問題隻會更多,張居正不清楚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做到第二階段。
“先生大才。”朱翊鈞收好了奏疏,真心實意的說道。
張居正則俯首說道:“陛下弘毅。”
他這些內容也不是什麼新鮮東西,其實就是南宋末年賈似道官田法的變種,當時南宋危如累卵,賈似道太過於心急了,弄的一地雞毛,賈似道被押解他的縣尉鄭虎臣所殺,四年後,南宋就亡了。
其實張居正在萬曆二年就已經在做這些了,比如萬曆二年廷議定,出海船隻,一張船引,換一萬畝良田,下田按四分之一折,中田按二分之一折,鬆江府已經過贖買,隻不過當初的主要目的是為了供給水師所需。
現在張居正的新政,目的完全不同,這本奏疏裡的內容是普世性的。
“先生,今天朕不提這個事兒,先生是不是不打算上這道奏疏了?”朱翊鈞十分認真的問道。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大明已經很好了。”
在張居正看來,沒必要做到那一步,大明中興已經成為了定局,多做則多錯,萬一真的因為推行新政,弄的大明四分五裂,那不是張居正想看到的局麵。
“現在最重要的事兒,是用膳!”朱翊鈞站了起來笑容滿麵的說道。
天大地大,乾飯最大。
朱翊鈞在全楚會館用了午膳,回到了通和宮後,前往了北土城大營操閱軍馬,日暮西斜,大明皇帝回到了通和宮,收到了司禮監稟筆太監整理的皇極門奏聞疏。
每年朱翊鈞都要在過年前接見外官、縣丞、耆老和百姓,從萬曆元年的少數外官,到現在近千人的規模。
這些奏聞疏,幫助朱翊鈞了解大明現狀。
過年前這幾天,朱翊鈞並不輕鬆,他要去大興南海子見墩台遠侯的家屬,要去永定毛呢廠視察,還要到西山煤局見窯工,而後還要帶著皇後前往養濟院,查看窮民苦力過冬之事,這都是慣例。
臘月二十一日這天,朱翊鈞還專門去了趟大司馬府,譚綸的狀態越來越差,朱翊鈞等了半個小時辰,沒等到譚綸清醒來,隻能離去。
譚綸在硬挺著等京營凱旋,但大醫官說,譚綸很難挺過這個冬天了。
夜深人靜,朱翊鈞又打開了張居正的《還田疏》看了許久,張居正完全不知道徹底的土地運動會給大明帶來何等的影響,就像他遲遲沒能寫出來的階級論的第二卷分配一樣,所以他沒有上奏。
但張居正覺得那是對的,那是方向,所以一直在思考,打破千年以來的封建生產關係,釋放佃戶的生產力這種事,已經不是離經叛道,是大逆不道了。
“陛下,該歇息了。”王夭灼帶著一陣香風走了進來,笑盈盈的說道,眉眼如水,含情脈脈。
王夭灼,大明皇帝後宮的最後希望,從古至今,跟國事爭寵這件事,從來沒有如此困難。
“南衙奴變,他們喊出了鏟主仆貴賤,貧富而平之,朕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做到,但朕知道先生這個還田法,是可以的。”朱翊鈞將奏疏鄭重的收了起來,他已經讓司禮監稟筆太監抄錄了數份,送給廷臣去了。
萬曆十年的新政,就是普查丁口、廢除賤籍、還田法。
王夭灼能聽明白,她的夫君總是會跟她提到這些,王夭灼從不乾政,但她很清楚,她的夫君是天下社稷之主,心係黎民百姓、禮賢下士、信賞罰、勤政的人主。
“陛下覺得應該做就做。”王夭灼吐氣如蘭,低聲說道:“夫君,娘子從老嬤嬤那兒學到了點花樣,給夫君看看。”
“哦?”朱翊鈞眉頭一挑,既然對方發出了PK申請,朱翊鈞沒有避戰的道理。
七月七日,朱軒姝出生後,王夭灼一直在做產後恢複,這顯然恢複好了。
次日清晨,朱翊鈞從睡夢中準時醒來,看了看累壞了的王夭灼,輕手輕腳的離開,小彆勝新婚,王夭灼昨天晚上玩的有點瘋,累得不輕,朱翊鈞則還要參加今歲的最後一次廷議,所以早早就起來了。
王夭灼迷迷糊糊中知道夫君走了,身邊的大火爐突然消失,她當然感覺得到,她累的實在是睜不開眼,無法掙脫棉被的封印,又昏昏沉沉睡去,隻是把朱翊鈞的枕頭抱在了懷裡。
“莽應龍死,東籲內亂,我雲南地方有司,應該多加防範,枕戈待旦,莽應裡輕視我大明久矣,在馬六甲海峽戰事結束之前,都不做進攻。”兵部尚書曾省吾首先說了過年前的戎事。
海路並進,才能徹底消滅東籲的抵抗意誌,這是譚綸在的時候,就已經確定好的事兒。
莽應龍在的時候,莽應裡就多次發表了輕視大明的言論,比如時常對左右說:大明內外交困,若一日我為王,我必輕而取之這類的屁話。
莽應龍活著的時候,都不敢輕易撩撥大明,但莽應裡真的敢。
“長崎、琉球、呂宋、舊港總督府送來賀表賀歲。”禮部尚書萬士和樂嗬嗬的拿出了四份奏疏,這是四大總督府送來的,也算是表達恭順之心。
萬士和看向廷臣,笑著解釋道:“主要是舊港那邊傳來了好消息,果阿總督府內亂,鷹揚侯張元勳趁其內亂,果斷進軍,連克十二寨,眼下果阿總督府在馬六甲海峽,隻剩下一個馬六甲城,孤立難援。”
“好!好啊。”曾省吾眼前一亮,看向了堪輿圖,馬六甲城和周圍的小棱堡,都是極其難以攻克的,張元勳的戰略就是大水漫灌,重點攻堅,好打的城堡早已經拔掉了,剩下的都是最難的。
大明知道馬六甲海峽的重要性,果阿總督府也知道,果阿總督和第烏總督聯手拒敵。
剩下這一城十二堡是最難啃的骨頭,按照張元勳的計劃,最少還需要三到六個月的時間,才能攻克馬六甲十二堡,最後取馬六甲城。
這果阿總督府發生了內訌,直接加速了這個進程。
發生內訌的原因,是一部分想留,一部分想走。
長達兩年的戰爭,讓果阿總督府內部聲音產生了極大的分歧,大明取馬六甲海峽之心極為堅決,葡萄牙西班牙本土又太遠了,沒辦法直接軍事支援,既然一定會丟,那不如早早離開。
抵抗意誌逐漸薄弱的葡軍和扈從們,在食物、淡水開始變得短缺的時候,分歧被一點點的放大,終於發生了內訌,收到了消息的張元勳果斷出擊,一舉蕩平了十二堡,僅剩下馬六甲一座孤城。
這座孤城,已經不影響大明商舶通行海上了,也就是說,大明已經完全實控了馬六甲海峽。
“還是把這顆釘子拔了,才能對東籲用兵。”曾省吾看著堪輿圖,略顯可惜的說道。
咽喉之地釘著這麼一個釘子,輕易動武,生死難料。
他是從四川巡撫入的京堂做的少司馬,當初平定九絲時候,他就對西南方向的矛盾極為了解,徹底蕩平永絕後患,是曾省吾這個少司馬的主張。
曾省吾是個保守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