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賢縉紳、勢要豪右、官選官、世襲官、皇帝這些肉食者們,並不參與生產,來錢的方式很多,但這些錢,來的都很容易,一個人得到錢,越是容易,花錢就越發闊綽,對價格不敏感,對溢價覺得合理。
比如上海的霞飛街,街頭街尾都有上海稽稅房。
對價格不敏感的勢要豪右們,抬著一箱又一箱的銀子到霞飛街,比黃金還貴的印泥、雕工精美的玉器、各種寶物裝飾的鈿子、點翠漆器、文房四寶各其奢的桐煙徽墨、宣紙等等奢靡之物。
這裡麵任何一件,可能就是中人之家一年所得,但這些勢要豪右出手的時候,根本沒有任何猶豫。
這些購買者甚至會為了證明自己是正品,還要到稽稅房親自拿到稅票才心滿意足。
本來為了限製奢靡植物消費的奢靡稅,根本攔不住這些勢要豪右。
而窮民苦力為主的佃戶、纖夫、腳夫、抬水夫、窯民、工匠等等,他們是生產本身,來錢的方式僅限於自己的勞動,這些錢來的都不容易,一個人得到錢越不容易,花錢就越吝嗇,對價格越敏感,對溢價覺得非常不合理。
比如北京的菜市口、煤市口、糧市口等等,窮民苦力用手絹、方巾包括著銅錢、碎銀,一分一厘的討價還價,購買的貨物,對斤兩也是錙銖必較,手一提就大概知道有多重,甚至還要自己備一杆秤。
北衙稽稅院壓根不到菜市口、糧市口這些地方稽稅,窮鬼榨不出幾個有錢來,稽稅院瞄準的都是大糧商,管好入京各主要路口,依托各個抽分局,對貨物進行抽分。
肉食者們和窮民苦力對金錢、財富的敏感程度是天壤之彆,一個白雲一個黑土,肉食者無法理解,他覺得自己就要了那麼一點點,這些窮民苦力居然要拚命!
窮民苦力則感覺敲骨吸髓莫過如此。
這種現象,馮保認為是崽賣爺田不心疼,不是自己創造的財富,花起來自然爽快。
朱翊鈞說是矛盾的突然性,馮保覺得難以理解,用崽賣爺田不心疼和最後一把米進行了補充說明,這樣,就非常淺顯易懂了。
白居易寫詩,先給老嫗聽,老嫗聽懂了,才會收錄,所以才會有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的名篇傳世。
大明大思辨,辯經產生了很多成果,但這些經書,怎麼讓百姓聽懂,才是關鍵。
江西田兵之亂,並沒有持續多久,源源不斷的奏疏快馬加鞭的入京,尤其是贛州府地方的奏疏,走陸地驛站抵達漳州府後,由水翼帆船送往京師,速度更快。
萬曆十五年四月初,朱翊鈞就收到了田兵退去的消息,皇帝要求的案犯和民亂的頭目,也都被抓捕,坐船送來京師。
文華殿上,大明皇帝坐在月台之上,翻動著江西來的奏疏,看了許久才說道:“整體而言,江西地麵官員反應非常迅速,江西巡撫、布政司按察司,做好了安撫,沒有讓事態進一步擴大。”
“而且三縣的田兵退去之後,相應承諾,減租、除年節等項舊例、徹查並關閉賭坊、鋤奸佞等事兒,都已經開始推行。”
“現在唯一困難的就是還田令了,諸位愛卿,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江西的情況需要一個過渡的政策,來實現皇帝承諾的同時,也不至於鬨到要京營平叛的地步。
“臣有本啟奏。”王國光站了起來,出班將奏疏遞給了馮保,轉呈皇帝。
皇帝需要大臣們的智慧,大臣們就必須要有個章程。
江西地麵沒有普遍還田的條件,執行起來會麵臨極大阻力的同時,稍有不慎,就會鬨出民亂來,佃戶們會造反,鄉賢縉紳們也會。
戶部設計了一套田製,這套田製主打一個折中。
既承認鄉賢縉紳對土地所有權,又對鄉賢縉紳依靠土地無限向下索取朘剝,做出了嚴格限製。
“營莊製。”朱翊鈞看著麵前的奏疏,戶部這套打法比還田令要溫和,比江西現行田策要暴力一點。
營莊就是經營農莊的意思,寧都、瑞金、寧化三縣,在各鄉,設立二十八個營莊,這二十八個營莊以租賃的方式,集中三縣田畝進行經營。
所有土地收獲按一鄉、二公、七民的分配進行分成,鄉賢縉紳拿一成佃租,朝廷拿兩成槁稅,鄉民拿七成收獲。
一個營莊設不入流吏員三人,為營正、會計、團練。
營正地方衙門派出,會計由營莊雇傭,團練由本鄉推舉產生。
團練的職能是治保聯防,野獸、盜賊都由團練處置,而這個團練可以自招募民夫為義勇,負責保衛村寨等事兒。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管事兒的是朝廷的人,算賬的是臨時雇傭賬房先生,算是縉紳的人,團練是百姓推舉,武力在團練手裡掌控。”
張學顏俯首說道:“陛下,武力看似在團練手中掌控,但其實還是在朝廷手裡,相比較營莊這個小集體,縣、府、道,掌握了更多的武力。”
“但在營莊內部,團練的確掌握了武力,這點武力,也就是驅趕野獸、盜賊有用處,起到一個製衡作用,不至於讓朝廷派出鄉長、營正,為所欲為。”
“對於百姓而言,他們並不會有太多的改變,因為以前去鄉賢縉紳家裡租田,現在是去營莊租田。”
朱翊鈞再次審閱了一遍營莊製,看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大西王張獻忠來。
張獻忠是推翻大明皇朝的重要武裝力量,喜歡殺殺殺,張獻忠死後,大西軍餘部選擇了聯明抗清,打出了兩蹶名王的戰績。
兩蹶名王,這是自萬曆四十七年,大明在薩爾滸之戰輸給韃子之後,最大的一次勝利。
而戶部呈送的營莊製,和大西軍用的營莊法,不僅製度設計相似,連名字都是一樣的!
李定國、孫可望也是靠著這營莊製和韃清打的你來我往,直到孫可望和李定國鬨了內訌,分道揚鑣。
營莊,就是南明最後的生命線,是南明朝廷政治、經濟,和韃清比拚的最後機會。
“這不就是隋唐時候的折衝府,修修補補出來的嗎?唯獨缺少了應征作戰。”王崇古看了半天,發出了自己的疑問,這戶部搗鼓了半天,王崇古越看越像折衝府。
“隋唐折衝府,也叫統軍府,籍民之有才力者為府兵,折衝府主要是為了府兵,這營莊,主要是為了安安生生種糧,省的佃戶、地主、地方衙門為了種地,天天掐來掐去。”
“團練所轄義勇,並不需要遊移征討。”王國光回答了王崇古的質詢。
不是窮兵黷武,主要是大明軍,隻有京營十萬,水師十三萬是募兵,剩下的全都是半耕半農的衛所軍兵,世襲罔替都是軍戶,主要是承擔防守任務。
京營水師的待遇極好,每次征召,都是二十裡麵選一個身強力壯,而且三代直係親屬無罪犯記錄的良家子。
“這營莊製,誰想出來的?”朱翊鈞翻動著奏疏,有些好奇的問道。
王國光拿出了一封書信說道:“遼東巡撫侯於趙在遼東就是用的這法子,營是經營之意,也是營堡之意。”
“這些年遼東逐漸安定,遼東墾荒,不像過去那樣兵凶戰危,但也有野獸出沒,這幾年遼東逐漸變成了這樣營莊。”
“正月,臣收到了侯於趙來信詢問,是否能把遼東墾荒四十四萬頃田,設立戶部直接管轄的農墾局。”
侯於趙把自己這些年的墾田經驗,都寫在了信裡,希望歸朝廷直接管理的農墾局管理一切農桑之事。
遼東設省之事早已經提上了日程,李成梁為了此事,專門致仕,跟著陛下去江南瀟灑快活去了。
但是朝鮮之戰開打後,遼東設省之事,再次陷入了過去的困境之中,遼東軍兵仍然有藩鎮化的基礎。
朝廷管得多,可能會逼反遼東軍,朝廷不管,那遼東四十四萬頃田,人數已經超過了三百萬,恐怕會成為朝廷的心腹大患。
遼東平原是個大糧倉,可以種一季水稻,收成極好。
繼續任由遼東軍坐大,不用數年,李成梁自己不想做安祿山,也該有手下人,逼著他做安祿山了。
侯於趙思前想後,想到了好主意,直接弄個朝廷直接管理的農耕局,朝廷抓住了遼東的糧食,就抓住了遼東軍的胃,再加上火藥受朝廷控製,遼東軍就不會繼續藩鎮化了,而且遼東設省的矛盾就得到了紓解。
關於農墾局的設立,戶部還要和侯於趙仔細溝通,畢竟遼東茲事體大,一個弄不好把天捅破了,就麻煩了。
“那就在江西暫行營田製試試,這個折中的法子,看看效果如何。”朱翊鈞做出了決策,試點在寧都、寧化、瑞金三縣,製度的探索,需要一點點的嘗試,知行合一、矛盾相繼中不斷的完善。
“申時行上奏說,鬆江府最近出了點怪事。”張居正麵色凝重的說道:“叫魂誌怪。”
“叫魂?”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怎麼回事?邪祟作亂?”
“不應該啊,鬆江府富裕無比,地方百姓不必尋求邪術來自我慰藉,這邪祟作亂,如果在陝甘寧三地,倒不算稀奇,怎麼會發生在鬆江府?”
經濟大發展、人口快速聚集且增長、長江九省之地的貨物在鬆江集散、大運河的貨物部分也會到鬆江府集散,商業和手工作坊空前繁盛的鬆江府,無論如何都沒有邪祟的傳播空間才對。
越是欠發達的地方,邪祟越是可以蠱惑人心,石茂華、沈一貫等陝西總督經常奏聞此事,但凡是遇到殺無赦。
俺答汗手下有個漢兒頭子叫趙全,就是雁門關以北地區白蓮教的教主,投奔俺答汗後,更是在聚集了一大批亡命之徒。
趙全為首的邪祟,常常打扮成僧人、乞丐模樣,流徙諸邊,刺探情報,還在大明腹地傳教,弄得烏煙瘴氣。
在隆慶議和後,俺答汗將趙全等人全部移交給了大明。
欠發達的地區,生活困苦,需要心靈慰藉,宗教就會趁虛而入。
鬆江府也發生這種事,讓朱翊鈞內心升起了一萬個警惕,可能是邪祟作亂,更有可能是不甘心失去經濟優勢和社會地位的勢要豪右、鄉賢縉紳,糾集在一起,跟大明新政唱對台戲,破壞新政。
但是隨著張居正把案情緩緩展開,朱翊鈞發現並非如此。
事情的前因後果,上海知縣姚光啟已經搞清楚了。
去年十二月底,一位名叫陳東鵬的石匠,長期在外做工,家裡人就受了欺負,陳東鵬就嚇唬村裡人,說他跟著道士修習過一種法術,名叫叫魂術。
隻需要把人的名字、生辰八字,寫在紙上,貼在錘子敲打,此人就會聽到擊打聲,輕則精神萎靡,重則七竅流血震顫而亡!
陳東鵬離家做工日久,每次都要一月才能回家一趟,短期內他也在鬆江府買不了宅院,附籍鬆江府,隻能如此編排恐嚇。
陳東鵬上工後不久,欺負過他家人的一個懶漢,就一直聽到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嚇得魂不守舍,沒成想,過了七日,居然真的七竅流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