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眼裡的朝鮮戰場,應該是僵持,所以他才覺得是籌碼,這是前線給他戰報塑造出來的。
而前線也多少有點拎不清,以為這種拉鋸和反複,是大明軍對倭式城堡毫無辦法;
但羽柴秀吉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大明軍在用倭寇磨刀,根本就沒有用全力;
站的角度不同,看待問題的角度就會完全不同。
織田信長希望用撤兵來換取大明對他政令的支持,希望長崎總督府製定船引製度,限製到長崎的倭國船隻數量。
織田信長製定了一國一城的章程,就是一個令製國隻能有一個城池,那麼倭國內海那麼多的港口城鎮,就會在這條政令下作廢,每一個地方隻有一個大型港口城鎮,這樣一來,能夠緩解倭國的內部矛盾。
在織田信長看來,這是個不錯的提議,符合大明利益,也符合倭國利益。
大明得到了朝鮮,倭國內部矛盾徹底紓解,合則兩利,鬥則兩害。
但織田信長的命令,乾涉了自由貿易,這是大明決不允許發生的事兒。
朱翊鈞和大明廷臣,在短時間內,並不想改變朝鮮戰局,所以織田信長請和的國書,得到了明確的回應。
四位輔臣也貼了浮票,認為前線的事兒應該多聽聽前線的意見,淩雲翼和戚繼光沒喊停,朝廷也沒必要喊停。
尤其是大明不必再運送過多的糧草到前線的前提下,這一仗的確是大明最省錢的一仗了。
“陛下,王謙來了。”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俯首說道。
“宣。”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謙恭敬見禮,這次的宣見,是因為皇帝要對燕興樓交易行問責。
朱翊鈞麵色凝重的說道:“免禮吧,朕最近聽說了一些不好的傳言,說你王謙王禦史,威風大得很,四處對人說,就是要吃帶血籌,你當著朕的麵兒,把你的話再講一遍。”
“臣遵旨。”王謙站直了身子,臉上的謙卑消失,變得狷狂了幾分,而且還帶著不屑的神情。
“這燕興樓交易行,吃的是人,什麼是吃人?就是你們帶著血汗錢進來,一分都帶不走,賺錢是不可能賺錢的,我若是讓你們賺錢了,那我賺什麼?”
“在燕興樓,我就是最大的莊家!”
“我隻需要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會開始用力的往下砸,砸掉一成,你覺得肉疼,砸掉兩成,你覺得惶恐,砸掉三成,你就顫抖的交出了手裡僅剩的籌碼。”
“你覺得你不怕?不肯交出來,我就繼續砸,直到你肯交出來為止!”
“你看著你手裡的有價票證每天都在貶值的時候,你自然會怕,怕傾家蕩產,怕錢莊催債,最終隻能忍痛割肉離場,或者乾脆從燕興樓跳進通惠河裡,一死百了。”
“跟我鬥,你才有幾個錢啊,你也配!”
“知道我是誰嗎!王次輔的兒子王謙!”
“再說一遍,手裡沒幾萬銀閒錢,不要進來,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王謙說完才把狷狂的嘴臉收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臣表演完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朱翊鈞眉頭緊蹙的問道:“這幾日,禦史言官罵你的奏疏,都堆滿了文淵閣,還有罵你父親的。”
“罵得好,就該罵,臣說這些話,就是讓人罵的。”王謙深吸了口氣說道:“臣最近發現,有些人去錢莊舉債來燕興樓交易行,博天大的富貴。”
“決不能這樣,大司徒有句話臣深以為然,借了錢,一定要還的,無論何種方式。”
“他們舉債進到燕興樓,臣就不能讓他們賺到一分錢,若是不勞而獲賺得到錢,那就會脫實向虛了,燕興樓交易行是為了讓人人做船東,是為了收蓄黃金,而不是為了讓投機客投機。”
“舉債之人的承壓能力更低,往往會更加恐慌,在盤麵大幅度滑落的時候,就隻能割肉止損離場。”
“投資是投資,投機是投機,這是完全背道而馳的概念。”
王謙是注意到了大量舉債入場的人,才選擇了砸盤,等到砸的有人受不了質問他的時候,他說出了那段駭人聽聞的話。
這番話,讓市場更加恐慌,盤麵再次快速下跌。
“陛下,燕興樓是一個鱷魚之間的遊戲,比的是誰更加心狠手辣,臣手裡拿著一千萬白銀,七十萬兩黃金,是要為朝廷賺錢的。”王謙再次說道。
他告訴陛下,他首先要對皇帝陛下負責,那些銀子和黃金,是有皇帝聖命,他的權力來自於皇帝,人隻會對權力的來源負責,對萬民負責是陛下的事兒,輪不到他王謙。
“朕隻是讓你平價收蓄黃金。”朱翊鈞無奈的說道:“你倒好,三個月,一千萬銀變成了1130萬銀,賺了130萬銀,七十二萬兩黃金,你變成了八十一萬兩。”
王謙深吸了口氣說道:“陛下,一百三十萬銀和九萬三千六百兩黃金,已經解送內帑了,若隻想平價收蓄,那就一定會虧,隻能賺錢去收蓄,不賺就是賠。”
金融和彆的行業不一樣,是個零和博弈,而不是共贏,這裡隻有幸存者和輸家,不想做輸家,就隻能做幸存者,拋開一切良心去賺,否則一定會虧。
都是白銀,哪一兩是正義的?哪一兩是邪惡的?
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不斷的敲動著,很久之後,才開口說道:“好吧,你說的有道理,有些事,朕越管越亂,隻能說尊重個人選擇的命運,尊重客觀規律了。”
王謙要走的是獨臣、酷吏和聚斂佞臣的路線,他要是不走這條路,無法獲得皇帝的信任。
而大明皇帝決定不多做乾涉,權力從來不是無所不能的,過多的行政命令,反而容易破壞市場的穩定。
燕興樓交易行設立的本質,第一個目的,是為了讓北方的鄉賢縉紳們也能在海貿上分一杯羹,每年分紅,是零和博弈之外唯一的增量,為了彌合南北經濟差距和矛盾。
第二個目的,是為了能給各種製造業輸送足夠的白銀,最早的船舶票證,是為了給造船廠足夠的訂單,成為五大遠洋商行的船東之一,後來是為實體吸納白銀。
隻有明白了這兩個本質,才能明白王謙的做法,一方麵他需要向皇帝交差,一方麵他需要持續為製造業輸血。
“王謙,你要注意好自己的安全。”朱翊鈞歎了口氣說道:“朕給你派點緹騎保護好自己。”
王謙乾的活兒,等同於把大船到港的分紅收益,全都抽了出來,換成了黃金,收蓄在了內帑,這個活兒就是個殺千刀的活兒,不被人記恨才怪。
“謝陛下隆恩。”王謙選擇了接受,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需要在老爹死後,保住自己的家人,隻有陛下能保護他,所以他要做到底。
王謙唯一不擔心的就是,給陛下乾活,會被陛下拉出去砍頭,借他人頭一用,穩定人心。
陛下對自己人真的很好,當然你必須是真的自己人,願意為大明的再次偉大添磚加瓦,而不是掏空根基。
“陛下,大明現在有些危險。”王謙麵色凝重的說道:“朝廷裡的明公們,大部分都是四書五經教出來的,大員們不懂算學,也不懂會計。”
“以前,民間大部分也不懂這些,很多東家,被掌櫃和賬房聯手蒙蔽,但現在,民坊裡有了皇家理工學院的會計師。”
王謙看到了危險,大家都不專業,但民間對賬目會越來越專業,朝廷還招攬不到專業人才,會越來越不專業。
現在稽稅緹騎能欺負民坊,日後指不定誰欺負誰。
朱翊鈞歎了口氣說道:“朕也擔憂,即便是有這個東交民巷監獄,但被抓的,大抵就是比較愚笨的,學藝不精的,那些聰明伶俐的,恐怕會逍遙法外。”
“而且不僅僅是審計、算學,還有鐵馬、馳道、礦產、天文等等,都是如此,民間蓬勃發展,朝廷刻板守舊,最終怕是朝廷要被民間遠遠甩在了身後。”
“當朝廷成為了生產力進步和生產關係改變的阻礙時,朝廷還能維持多久呢?”
“王謙,你有什麼好的建議嗎?”
王謙麵試探性的說道:“朝廷之所以爭不過民間,其實就是兩個原因,俸祿少和升轉無望,一輩子也就一個戶部的吏員。”
“人嘛,恃才傲物,有些才華就一定會有傲氣,一輩子做吏員,指定不樂意。”
“陛下,臣有個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其實當官,俸祿不重要,主要是權力,有了權,就不愁錢的,就看胃口大小了。”
“能不能給願意報效朝廷、表現好的院生,一個特賜恩科進士的身份,然後到彝倫堂,聆聽聖誨,觀政兩年後,轉為官身?”
“咦?”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詳細說說。”
王謙能考中進士,還能把燕興樓那麼多的聰明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能力是沒問題的,就是品德上差了點,他的意思是,給皇家理工學院的院生,打開上升通道。
朝廷的優勢從來都不是錢,而是權。
王謙麵色凝重的說道:“我爹有點太想當然了,他說要把鄉賢縉紳的優待直接取消,也不怪元輔反對他了,他太急了,這種政令製定出來,也無法執行。”
“陛下聖明,至仁至智,可以周天下諸務,至誠至性,可以通天下之情,但陛下之勢,不能遍天下之人,故內有百揆四嶽,外有州牧侯伯,以治天下。”
“鄉賢縉紳優待的源頭,是所有的大員,都出身鄉賢縉紳,本身就是優待的一部分。”
皇帝再厲害,再英明,也是一個人,所以才會和百官一起治理天下。
王崇古要直接削減鄉賢縉紳的待遇,最先反對的一定是天下百官,政令被廣泛反對,就無法推行。
要徹底瓦解鄉賢縉紳的優待,需要瓦解源頭,更加直白的說:如果無法把科舉製廢除掉,優待就不可能廢除。
王謙低聲說道:“九龍大學堂畢業弟子,願意為朝廷效命,靠考成法獲得特賜恩科進士,到彝倫堂,聆聽聖誨觀政兩年,便可以入仕為官。”
王謙的意思是,打開新的人才晉升通道。
朱翊鈞坐直了身子說道:“你不要對彆人說,這是你提議的,朕來推動,你扛不住。”
王謙要乾的事,大抵就是,一令開天門,萬道震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