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配合表演的時候,不能視而不見,顯然馮保還想繼續做他的老祖宗,所以在皇帝發脾氣的時候,立刻開始了配合表演。
群臣們按照正規流程、正規的章程,上奏陳述自己對政策的意見,這是合理合規的行為,如果這都要扔進詔獄裡,那日後就沒人合理合規的辦事了。
當皇帝的權威受到挑戰的時候,皇帝需要表達出自己的態度來,才有了皇帝生氣、馮保勸諫、趙夢佑躍躍欲試的場麵,隻要傳出去,就沒有臣子敢到皇極門伏闕了。
自從大禮議之後,朝廷必須要防備的大事,就是楊廷和父子那樣,糾集229員大臣,喊著‘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到皇宮逼宮。
這一點都不體麵,皇帝不體麵,臣子也不體麵。
最終的結果,就是大明不體麵。
如果馮保作壁上觀,看文臣們倒黴,不做阻攔呢?
陛下一定會帶著緹騎把這些大臣們,全都抓到詔獄裡去,因為陛下真的乾得出來。
隻要出了通和宮的宮門,連張居正都攔不住陛下了。
朱翊鈞翻動著姚光啟的奏疏,研究著孫尚禮指數。
必要商品和非必要商品價格上升率,統稱為孫尚禮指數,這是姚光啟給出的定義。
因為是觀察孫尚禮而得名,人為總結、度數旁通,度數去衡量反映物價波動情況,旨在判斷經濟走勢、研究經濟規律。
這種指數一再被使用,比如先帝皇陵所費,算上後續追加十萬銀,一共花費了六十萬銀。
在十五年時間裡,鬆江府的平價商品價格上漲率為7%;昂貴商品價格上漲率為50%,而姚光啟並沒有把這兩個指數混以為一談,在他看來,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大多數人在購買商品的時候,會第一時間選擇平價商品;
而極少部分,大約占比不到一成的肉食者們,才會選擇昂貴商品;
如果簡單的將兩個數字相加,鬆江府商品上升了57%,姚光啟曾經想過以人數占比為權重,將其歸納到一個指數之中。
按照消費人數占比為權重,必要商品權重0.9,非必要商品為0.1,最終得到的結果是價格上漲了11.3%,這樣看起來一目了然。
但有一個巨大的問題,那就是人數更少、聲量更大的肉食者們,會大聲疾呼什麼狗屁的數據!商品價格明明增長了了這麼多,朝廷為了臉麵,糊弄鬼呢?!
而人數更多、聲量更小的生產者們,麵對這個指數也是一臉的問號,物價真的漲了一成嗎?他們購買商品,米糧糧油的價格,明明上漲微乎其微。
明明生活在一個鬆江府,但完完全全活在兩個世界裡,這就是商品經濟的世界。
最最最重要的是,姚光啟認為,下麵的賬房仙人會糊弄陛下,粉飾太平,會用這種‘統計學魅力時刻’欺騙皇帝,擾亂聖聽,乾擾陛下做出決策。
就像是宋仁宗時候,太監們全大宋找結了雙穗的麥子,種在寶歧殿糊弄宋仁宗;就像是大明皇帝注重農業生產,大興縣縣令就搞出了十畝地的糧食統計到一畝地裡上報,慶祝今年大豐收。
農業生產的三要素,兩分種,三分管,五分肥,育種工作的跨越時間通常都是以十年二十年去衡量,而大明主要肥料堆肥,和大明人口息息相關,絕不會不合常理的跨越式增長。
官僚素來如此,隻需要對上負責就行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朱翊鈞認為姚光啟說的很有道理,同類的平價商品和昂貴商品,必須要區分才更能反映整體情況。
“海帶大王跟朕說,要更加關注平價商品的變化,因為占據了多數的百姓,絕大多數情況會選擇平價商品。”朱翊鈞將這一句用朱筆畫了出來。
姚光啟的理由太簡單了,能推翻大明國朝統治的隻有百姓,大明沒有勢要豪右、鄉賢縉紳的造反舞台。
這是個殘忍的現實,勢要豪右可以通過刺殺、下毒、大火焚宮、落水等等方式,帶走大明皇帝,改變朝廷的政令,但唯獨無法造反。
朱翊鈞把自己保護的很好,他都住到通和宮來了,這滿打滿算八十畝的地方,他還是能看的住的。
“這個極樂教。”朱翊鈞看著姚光啟的奏疏說道:“這些倭國的買辦們,做的有點過分了。”
馮保俯首說道:“陛下,倭人隻要運到長崎,都是銀子,倭國沒有那麼多的銀子用於支付,就隻能用人去支付了。”
倭國的買辦走狗們也有話說:大明那麼多的貨物,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想買,沒有足夠的銀子,隻好坑蒙拐騙用倭人付款了,大明皇帝要覺得沒有道德,可以補貼供貨。
補貼是不可能補貼的,隻能讓倭國的買辦們繼續折騰倭人了。
極樂教在倭國的盛行,其實是倭國人本就脆弱的道德價值觀念,整體崩潰和瓦解。
一個人墮落的過程,要比奮鬥要舒適的多,一旦道德瓦解,那麼倭國整體就喪失了對宗教的抵抗能力。
“黎牙實說大明在殖民的過程中,有高道德的劣勢,朕隻能承認,他說得對。”朱翊鈞朱批了姚光啟的奏疏。
嚴厲打擊極樂教在大明的傳播,從源頭抓起,任何腳上燙了明字,而且有極樂教傾向的倭女,都以不夠虔誠的理由,送到呂宋。
次日的清晨,五月的朝陽,一片明媚,大明廷臣們,在文華殿偏殿裡,麵麵相覷。
陛下從通和宮傳來了聖旨,陛下要睡懶覺,今天就不來了,大臣們自己看著辦就好。
這一下子把大臣們給整不會了。
自萬曆元年以來,陛下第一次無故缺席廷議,這會還開不開,形成的決議,沒有陛下的首肯,那這政令是過會了,還是沒過會?
皇帝的擺爛,給朝臣們帶來了巨大的行政決策挑戰。
回來了,熟悉的味道又回來了!嘉靖末年、隆慶年間,皇帝整日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感覺,又回來了!
海瑞眉頭都快擰成了疙瘩,驚恐的說道:“元輔,這可如何是好?”
“我這手頭一大堆事兒,等著陛下的朱批下印,這這這,陛下不在,怎麼處置?”王國光重重的歎了口氣,習慣了高效的他,真的很不習慣這種低效。
過會的決議,送到宮裡下印才能推行,陛下什麼時候下印?公文什麼時候向下流轉?
“彆問我,我也不知道,你們戶部嘴巴嚴一點,陛下能不來?大司徒嫌慢,我也嫌慢,不如大司徒去尋陛下來吧。”張居正兩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
陛下無故缺席常朝,張居正自然很清楚陛下的用意,他也不是很著急,多大點事兒,陛下忙了這麼多年,歇一歇,也是極好的。
磨坊裡的驢,罵的實在是太難聽了。
其實張居正認為萬曆維新進入了穩定期,其實這常朝可以隔一天,甚至隔幾日開一次都行,也省的浪費陛下的熱情,無法克服克終之難,都是些勾心鬥角的事兒,看多了陛下也累。
王國光大聲說道:“陛下下章戶部,戶部那麼多人,還要部議,不傳出去是不可能的啊,這不是嘴巴嚴不嚴的問題。”
戶部不是人人都長著一個大嘴巴,但隻要有一個人對外說,消息就會傳出去,而且陛下既然下章戶部,不就是為了把消息公開嗎?
“行了,先廷議吧,下了朝,次輔跟我去趟通和宮吧。”張居正思考再三,決定還是自己出麵,給陛下一個台階下比較好。
張居正在給皇帝一個台階下來,胡鬨一下,該乾什麼乾什麼,徐爵昨天就從宮裡傳出了消息,奏疏仍在正常批閱,隔一天再送到內閣,大明的行政係統,仍然高效運作。
皇帝發脾氣,又何嘗不是皇帝給了張居正一個發飆的理由呢?
張居正深吸了口氣說道:“即日起,吏舉法,在戶部開始試點。”
“戶部審計吏員三百八十名,對所有吏員過往賬目效率以及出錯頻率進行考成,擇優一百五十名,入理工學院進行委培。”
“三名自願加入戶部審計的吏員,即日起開始吏員考成,期滿兩年上上評,入彝倫堂,請命陛下特賜恩科進士,給官身入仕。”
“我去通和宮請陛下,總得拿點東西,讓陛下高興起來,才能把陛下請出來吧,誰不答應,誰就自己去通和宮去請陛下。”
張居正發脾氣的角度,不是為難大明官僚,考成法和四項考核,已經是絕對高壓了,他發脾氣的角度是推行政令,先在戶部試點,戶部的審計壓力最大。
三名自願加入戶部做審計的吏員,在前途不明朗的情況下,依舊放棄了民坊的高薪,是忠孝廉恥勇的義士,即便是考成稍微差點,本著千金買馬骨的目的,也要給特賜恩科進士。
這是朝廷和民間,關於人才的爭奪。
王崇古稍微琢磨了下,麵色變了變說道:“元輔,你這個法子,有點不大對啊,陛下說的是九龍大學堂畢業的院生,你這直接把吏員送到大學堂委培了?”
戶部審計吏員,很多都是沒有任何功名在身,就會算賬的賬房先生,他們入戶部做吏員,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在外麵混不下去了,不是人人都願意冒著被稽稅緹騎稽查的風險,為勢要豪右做賬的。
這一下子是真的野雞變鳳凰了。
他們經過了大學堂係統培訓後,就有了秀才的功名,隻要表現的好,官身就在眼前。
通天大道就在腳下。
“戶部有著迫切的需求。”張居正眼睛一眯低聲說道:“王次輔,大利江山社稷,你說對吧。”
“對對對,你說得對!”王崇古連連擺手,這事兒他兒子惹出來的,他不敢說個不字。
元輔和次輔這快問快答,甚至是有點雲裡霧裡,話講的一點不明白,右都禦史李幼滋就是一臉的莫名其妙的問道:“有什麼區彆嗎?”
“李總憲…這區彆大了。”海瑞看還有幾個廷臣一臉的疑惑,才開口說道:“元輔讓吏員委培,算是把官吏給徹底分開了,哪個衙門不是吏員多於官員?哪個衙門不是官員指望著吏員辦事?”
“這各個衙門的官員們,就隻能答應了。”
官是政務官,主要把握方向;
吏也是官,主要是事務官,具體辦事的就是他們。
吏員擇優委培,入大學堂,給特賜恩科進士,就是典型的階級論第三卷內容,利用各階級之間的博弈來推動政令。
官員要是反對,就是絕了吏員的通天路,吏員嘴上不說,心裡會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