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安土幕府用來掩飾戰敗的把戲罷了,若是沒有幕府那些公卿、大名們的推波助瀾,一群不登大雅之堂的買辦,一群信奉極樂的瘋子,怎麼可能成功?”張居正聽完了王崇古的話,搖頭說道。
白雞毛運動是表象,而安土幕府掩飾戰敗,是本質。
現象出自於本質,張居正看問題,從來都不隻看現象。
如果有人用各種花言巧語煽動各種風力輿論,把現象淩駕於本質之上,隻讓大多數人看到現象,而不讓大多數人看到本質,那這一定是個騙局。
戚繼光的新兵法《戰爭論》的推論:軍事失敗會最快速的蔓延到政治活動之中,導致政治失敗。
而倭國的白雞毛之事,是倭國在朝鮮戰場戰敗的結果。
“兵源不足,前線士氣低迷,但是沒有足夠的兵力補充。”兵部尚書曾省吾,確定了張居正看問題的角度。
從戰報上來看,倭國在朝鮮戰場上兵力不足,接連的大敗,讓士氣萎靡不振,後方沒有足夠的兵源補充,很多攻防,都是虛應其事,有的時候還會故意投降,用鈴鐺換十幾年的飽飯。
安土幕府需要更多的武士、足輕進入戰場,即便是戰報上一再渲染是勝利轉進,但戰線在頻繁的收縮。
大明開海十五年了,倭國的商人到長崎貿易,總會帶來一些大明的戰報,這些戰報,可不像大本營軍報那樣全是大捷。
相反,被閹割了送到鮮卑平原種土豆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倭國。
武士、足輕們,普遍不願意進入戰場,那是送命。
白雞毛這種羞辱方式,則是激發所謂的武士精神,如果不死在戰場上,那就死在羞辱之中。
即便是在前線傷退的軍兵,也要麵臨這種羞辱,以至於倭國的武士足輕,寧願戰死在前線,也不願回到家鄉麵對白雞毛的羞辱。
沈鯉思索了片刻說道:“按照萬宗伯的國朝構建而言,倭國正好處於未能完成國朝構建的關鍵時間,具體而言,有一定的道德,有些小禮,而無大義,這就是此時倭國的狀態。”
“若是在大明乾預之前,織田信長也好、羽柴秀吉也罷,德川家康也行,無論是誰,完成了倭國的大一統,就會完成國朝構建。”
“有了足夠的共識,打就傾儘國力,擰成一股繩,哪裡還要通過這種方式,去羞辱足輕武士,讓他們上戰場?”
“若是像彆的蠻夷,國朝構建連個地基都沒有開挖,就像是印加古國,麵對泰西殖民者一樣,作鳥獸散,根本沒有戰爭的說法。”
“這也是安土幕府為何要任由白雞毛之風愈演愈烈的原因。”
禮部尚書從禮本身出發,去討論這個問題,倭國現在不上不下,才搞出了如此抽象的一幕。
再往下,根本不會有侵朝戰爭,根本組織不起來;
再往上,直接抓壯丁,哪裡還要搞白雞毛。
李幼滋聽了半天,眉頭緊蹙的說道:“按照倭國的刀狩令,倭國平民不能持有武器,而武士足輕可以持有。”
“若是那些手無寸鐵的人被羞辱,也就罷了,這些戰場上退下來的傷兵,手裡有武器,還能被人如此羞辱?”
李幼滋不敢想象這一切發生在大明,真的發生了,大明建了那麼多忠烈祠,全都白建了。
“對啊,這拿著武器,還能被人羞辱?”朱翊鈞一攤手,覺得這極樂教能把這事兒做成,實在是有些神奇。
手裡拿著刀,被拿著雞毛的人羞辱,實在是天下奇聞。
若不是刑部尚書奏聞,朱翊鈞還以為是鼓噪速勝論的謠言。
大明有些人是極為傲慢的,大明物華天寶無所不用,軍兵訓練有素,軍備精良,就想著一個月把倭國推下海,三個月把倭國全境都占領了。
速勝和速敗,都是不符合踐履之實的荒謬論點,國與國之間的交鋒,總是曠日持久。
王崇古回答道:“人少,倭國前線有十五萬的軍兵,還有十五萬待命,城裡的極樂教眾多,留在後方的武士足輕人少,人少,即便是憤慨,也隻能自殺了。”
“最勇敢的人戰死了;不太勇敢有些心思的人,在朝鮮戰場修建的山城裡苟活;有些廉恥心的人難以忍受白雞毛的羞辱,已經準備進入戰場。”
“剩下的烏合之眾,就更加完全無法反抗了。”
王崇古詳細的解釋了這個問題的關鍵,戰敗或者損失巨大的戰勝,是抽骨之痛,抽掉了國朝的脊梁骨,那自然是各種妖魔鬼怪,層出不窮。
“原來如此,朕了解了。”朱翊鈞了然,李幼滋也聽明白了,這些人拿著武器,在後方沿海城鎮裡,也是弱勢的一方。
王崇古繼續說道:“極樂教的白雞毛行動,是符合他們的教義的。”
“在極樂教信眾的眼裡,對朝鮮發動的戰爭,徹底得罪了大明,讓大明徹底收緊了市舶司,在戰爭之前,倭國的商人還能在萬國城活動,戰爭之後,再也無法踏足極樂淨土了。”
“極樂教徒認為,戰爭,絕了他們通往彼岸、極樂淨土的路,那麼發動戰爭的幕府是罪人,而參與戰爭的足輕、武士是幫凶。”
“那麼,羞辱這些傷兵、不肯上戰場的懦夫,就是理所應然的,因為他們都是罪人,有原罪的罪人。”
朱翊鈞一聽到原罪、罪人這種話,就立刻嘴角抽動了下,這股子宗教的異味,實在是太重了!
哪怕是搞點封建主義啊!
這是真正的兜售贖罪券,各種宗教都會兜售贖罪券,窮民苦力們,辛辛苦苦、拚死拚活賺來的仨瓜倆棗,都會成贖罪券,連個心理慰藉都難以獲得。
這也是朱翊鈞對大光明教十分抵觸的原因,他的態度依舊堅定,因為他的態度稍微鬆動點,恐怕這大光明教會在大明傳的遍地都是。
“嘖嘖,群魔亂舞啊。”一向不怎麼愛說話,並且有點信仰水火神蒸汽機神的工部尚書汪道昆,難得表達了一下自己的意見。
太亂了。
“陛下,應該嚴厲禁止極樂教在大明的傳播,絕對要出重拳,定為邪祟,嚴刑重典,絕不可在大明廣泛傳播。”王崇古提到這個,就是為了嚴格禁止極樂教在大明的傳播。
“然也,王次輔儘管動手!”朱翊鈞非常肯定的說道:“必要的時候,緹騎可以出動配合行動。”
北鎮撫司緹騎有優先執法權,稽稅院隸屬於南北鎮撫司,緹騎出動,就代表著皇帝的重拳。
比鬆江府叫魂術還要離譜的多,叫魂術最起碼有點捕風捉影的東西,這極樂教完全是邪祟了,比當年王仙姑的合一眾還要抽象數倍。
“臣遵旨。”王崇古俯首領命,他其實想解釋下,其實大明各地按察司也不是擺設,真的是派下了任務,這些極樂教眾成為指標的一部分,一般用不到緹騎。
王崇古沒說出口,在官場上混,要給自己留出冗餘來。
話說大了,真的鬨大了,按察司壓不住,就得指望緹騎去了。
“工部奏聞,五月十七日,九龍大學堂,正式開始營造,國帑內帑合計出資一半,地方出資一半,目前各地巡撫反應積極,都是確保今年年底完成第一期工程,明年上元節後開始招生。”張居正彙報了興文的具體情況。
和皇家理工學院一樣,分為了四期工程營造,先把學舍、學堂營造起來,攤子鋪起來,然後其他的地方,在日後四年時間裡,不斷增設。
朱翊鈞讓馮保拿來了支票本,打開了鋼筆,寫上了小寫、大寫數字,然後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將支票撕了下來,遞給了馮保說道:“內帑負擔的第一期二百萬銀,散朝後,戶部到內帑支取。”
“臣遵旨。”王國光深吸了口氣,接過了皇帝陛下的支票。
陛下打錢依舊迅速無比。
不得不說,皇帝撕支票的樣子,確實比沙阿買買提扔錢袋子要瀟灑的多,畢竟沙阿買買提扔一年也就扔個幾千兩銀子,陛下大手一揮,就是二百萬銀。
對於正經事,朱翊鈞從來都不吝嗇,花錢如流水;
但是對於不太正經的事兒,比如賞賜百藝之類打腫臉充胖子的事兒,那就敬謝不敏了。
戶部尚書王國光站了起來俯首說道:“陛下,大明已經實現了煤銀對流,經濟開始循環,為大明賀,為陛下賀。”
“臣等為大明賀,為陛下賀。”張居正帶領群臣,祝賀了大明,祝賀了皇帝。
這裡麵有兩件事值得慶賀,第一件事,自然是王國光所說的煤銀對流,北方的煤,南方的白銀和貨形成了對流,經濟循環建立。
當煤銀對流建立起來時,當一年十二億斤的煤炭南下的時候,一道傷口終於停止流血。
自從孝宗朝的時候,南北的撕裂、對立開始加劇,因為本來調節白銀、各種貨物的開中法徹底失效後,北方和南方互相看不順眼,南方覺得北方是吸血鬼,北方看南方是大肥羊。
(邊方銀賤穀貴、腹地銀貴穀賤困局)
大明用了整整十五年,才把這個傷口縫好,不再流血,至於什麼時候能夠完全康複,那隻有天知道了。
經濟的撕裂,造成了政治撕裂和共識的撕裂,其最終結果,就是多爾袞帶著北方漢人,把天下又打了一遍。
在韃清統一天下後,冊封了四位漢人,平西王吳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定南王孔有德,戰功赫赫。
而韃清的第一個漢人丞相叫洪承疇,而洪承疇即是韃清入主中原的肱骨之臣,也是崇禎朝的中流砥柱。
晉商在天啟、崇禎年間,不斷走私各種鋼鐵火羽到遼東,在韃清坐江山的時候,成了韃子王的座上賓。
洪承疇招撫江南諸省,經略五省,為了韃清的江山社稷,可謂是披肝瀝膽。
當然韃清坐穩了江山後,這些人,全都上了貳臣傳,成了‘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授命,大節有虧’的貳臣賊子,而晉商也被康熙給收割了,湊了軍餉打準噶爾。
而煤銀對流彌合了這種矛盾,畢竟北方的煤炭、棉花、機械、毛呢等等原材料都是南方的剛需。
經濟是一切的基礎,經濟循環一旦建立,南北基於經濟的撕裂就開始停止,共識重新建立。
申時行告訴姚光啟,南北當然可以較勁、可以分歧,可以競爭,甚至可以對立,但一定要對立統一。
這種對立統一一定是建立在經濟統一上,不改善經濟基礎,大明反對大明的撕裂會越發嚴重。
“當年的四百萬石漕糧,的確是百萬漕工衣食所係,但在今天回頭看,就發現,這四百萬的漕糧,同樣是這百萬漕工的枷鎖,也是運河經濟帶的枷鎖。”王國光頗為感慨的說道。
煤銀對流就是將山西、綏遠的煤炭挖出來,在當地加工成為焦炭,然後通過馳道運送到京師,再從京師運河南下,在渤海灣不結冰的時候,海運是更佳的選擇。
不用運河,用海運,又釋放了京杭大運河的運力,一些更加昂貴的商品,會選擇更加安全的漕運,京杭大運河這條大動脈,從來沒有如此的繁榮。
這就是第二個值得慶賀的地方,除了實現了煤銀對流之外,大明的大動脈,京杭大運河,終於再次煥發了勃勃生機。
運四百萬石漕糧的時候,因為占用了河道四個月的運力,導致運河兩岸其實非常的貧窮,貧窮會滋生愚昧,貧窮會滋生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