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宗信在京師呆了十五天的時間,他還去了趟西山陵寢,祭祀了大明國朝的列祖列宗,駙馬都尉們每年都要祭祀,但殷宗信這個駙馬,因為天高水長,一次也沒來過。
這次祭祀,算是徹底完成了殷宗信駙馬的禮法,禮法很重要,完成了禮法,就沒人能挑出毛病來了,哪怕全世界都知道盈嘉公主是皇帝的白撿來的養女,但她依舊是大明長公主。
殷宗信是駙馬都尉。
“不是,這是不是有點太多了。”殷宗信到了天津州塘沽港準備坐船回呂宋的時候,看著碼頭上堆積如山的貨物,呆滯的說道。
皇恩過於浩蕩了。
這堆積如山的貨物,全都是大明的火器,確切的說是大明京營淘汰掉的鳥銃、虎蹲炮。
大明正在換裝燧發銃,這些過去生產的鳥銃,正在逐漸被淘汰,本來打算全都回爐重造,但是南洋的局勢,這些火器就有了用武之地。
徐爵拿著賬本說道:“鳥銃十萬把,以後每年還有數萬把,虎蹲炮三千門,這東西大明本來造的就不多,若是要的話,隻有新貨了,要買新的虎蹲炮,要上奏疏,過會才能定。”
“這裡有火藥二十萬斤,這是陛下給總督的,總督說缺人,但陛下沒什麼好的解決辦法,就隻能給點火器和火藥了。”
殷宗信低聲說道:“有點太多了,用不完的。”
徐爵左右看了看小聲囑咐道:“陛下說了,人人持槍,它才不亂!陛下叮囑過了,隻能漢人持有火銃,火器、火藥購買,一定要確認身份。”
人人持槍,它才不亂,是個偽命題,要真的如此,大明為什麼還要禁弩、禁甲、禁止火器呢?直接每人發一把火銃,那不是天下太平了嗎?
發火銃,其實也是一種豎切的手段,逼迫底層互害,影響共識的形成。
但南洋的持槍令裡,隻有漢人能持有火銃,仍然是橫切,夷人不能購買火銃、火藥,漢人可以,就是人為的劃分階級。
這是一種非常普遍的做法,比如在貴州,在雲南,都是這麼做,武力不掌握在自己手裡,就是把命交到彆人手裡。
大明總是這樣,有自己的一整套思維方式,哪怕是豎切,也是先橫切再豎切。
人人持槍它才不亂,說的是漢人的社區,而不是夷人,夷人死活,大明皇帝不管。
大明腹地不適合人人持槍,因為在大明,是橫切出來的社會,人人有槍,就會把槍口一起朝向肉食者。
但在殖民地,可以人人持槍,槍口會對準直接威脅自己生命財產安全的敵人。
隻有殖民者手裡有家夥,才能在複雜的矛盾衝突中,保護自己的利益,尤其是漢人多認同大光明教,夷人多認同極樂教的前提下,根據大明明公的估計,這兩個宗教之間的衝突會愈演愈烈。
大光明教和極樂教都沒有經過無害化處理,而無害化處理,需要經過十分激烈的博弈,甚至是反複多次的消滅運動,才能完成。
所以爆裂的衝突很快就會蔓延到整個南洋,大明朝廷、皇帝希望漢民能夠獲勝。
讓大明再次偉大,總要有人變成底肥和燃料,燃燒自己,為再次偉大注入動力,這個底肥和燃料,皇帝和朝廷選擇了夷人。
“陛下聖恩無以為報。”殷宗信看著一箱箱的火銃、火藥被拉上了大船,感慨萬千的說道。
聖恩敘事能夠成功的根本,是真的有聖恩。
殷宗信有點感慨萬千,可能陛下眼裡,出海的漢人都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撫有蠻夷以屬華夏’的開拓者。
這句話出自《左傳》,說的是楚國的先王熊繹,駕著簡陋的車,行駛在沒有路的荒野上,穿著破爛的衣服去開辟山林,或者安撫或者王化或者驅趕蠻夷,爭取到足夠的生存空間,將腳下的土地屬於華夏。
但其實,陛下的看法大部分是對的。
但這些開拓者成分是比較複雜的,也不都是心懷大明,還有不少的反賊,比如元緒群島就有幾個反賊窩,以欺騙大明漢人為生,以種植朝廷嚴厲禁止的阿片為業。
各種許諾天花亂墜,真的出海進了這些反賊窩,簡直是奴隸不如,購買倭奴和黑番奴是要花銀子的,但騙人不用。
老鄉見老鄉,背後挨兩槍的事兒時有發生,有點手段全都用在了同胞身上了。
殷宗信決定,這次回去,就把這些個反賊窩全給端了,把多數反賊沉海,把賊首押到京師來,獻俘闕下,這也是獻祥瑞,能讓陛下開心一下,就是報答聖恩。
主要是前往絕洲的水路,要經過元緒群島,重點清理後,保護航路的暢通,順便還能多白沒一些種植園。
這些反賊窩,呂宋總督府在兩三年前都已經將其情況,摸排的一清二楚,之所以沒有動手,主要是為了讓種植園變成常田,然後呂宋總督府再去摘桃子。
殷正茂從來不是一個道德崇高的好人,他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擇手段的惡人。
萬曆十五年八月十六日,在京師過完了中秋節的殷宗信帶著皇帝禦賜的火器,離開了天津州塘沽港,一起離開的還有陳大壯。
皇帝賜了他十二個萬國美人,還給他說了個媳婦,要求他在椰海城,用三年時間生十三個孩子,做絕洲西部大鐵嶺守礦人,一百萬銀的承兌彙票,也在他的手中,他可以在舊港總督府用這些銀票,來召集開礦的先鋒,購買奴隸。
大明皇帝朱翊鈞的日常生活,顯得有些過於無趣了,早早起床到文華殿主持廷議,廷議結束留下大臣繼續開小會,用過午膳後前往北大營操閱軍馬,回到通和宮後,處理奏疏到月上柳梢頭。
枯燥無趣且重複的生活,在潞王朱翊鏐看起來就是上磨,天生貴人這麼折騰自己,也就是肩負日月,身係江山社稷,逼著陛下隻能如此勤勉,如此勵精圖治。
畢竟兩京一十五省四大總督府、一億三千萬人的命運,都在皇帝的身上擔著,就必須要把這片天舉起來。
朱翊鈞反對朝臣們的鮮花錦簇,對於任何拍馬屁的奏疏,都會蓋個‘放屁’的印章,他怕自己在一聲聲聖君中迷失了自己,忘記了大明還有許多矛盾沒有解決。
八月十六日,文華殿內,張居正為首的大明內閣,將編修好的萬曆本大明會典,呈送到了禦前。
當然僅僅是賀表,大明會典一共228卷,一股腦堆到陛下麵前,這廷議也沒法進行了。
大明會典萬曆本,是張居正的最大意難平,他是大明會典的總裁,他希望大明會典修好,能成為大明普遍遵守、認同的成文法,讓新政有了法理的基礎。
成文法非常重要,這是社會共識本身,儘管它有這樣那樣的妥協,但依舊是萬曆維新的法理本身。
萬曆十五年初就已經完全修訂完畢,但遲遲沒有呈送預覽,是在等待稅法修好附錄。
朱翊鈞拿著手裡的賀表,對著月台之下說道:“朕在萬曆初年就開始親事農桑,是為了讓萬民填飽肚子,這是第一要務,民以食為天。”
“其次,今年起,大明國朝定下了丁亥學製,九龍大學堂和師範學堂已經開始營造,不斷的推動普及教育,哪怕賠再多的錢,也要做,而且要做好。”
“再窮不能窮教育,有了大量的人才,生產力才能不斷的發展。”
“最後,就是朕在縱容百姓們反抗自己遭受到的不公,如果衙門不管用,就像杭州羅木營、台州佃戶、教諭沈仕卿、就像寧都、瑞金、寧化三縣的百姓一樣,把事情鬨大。”
“這三件事,是朕日後仍然是朕最主要的工作,萬曆本《大明會典》把這三件事寫進去。”
朱翊鈞談到了三件十分具體的工作。
第一件是吃飯,即保障食品供應,這件事看似很難,但其實是比較簡單的,因為大明隻有一億三千萬人,大明土地隻要不拋荒,不會有大規模饑荒發生;
萬民擁有吃飯的權力,食品權。
第二件事是萬民擁有接受教育的權力,受教育權,是有普遍共識的,熊廷弼一個放牛娃,是認識字的,在年景好的時候,熊廷弼也讀過幾年書,認識字;申時行是寄養在舅舅家,當了狀元才改回了申姓。
要讓孩子讀書,因為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哪怕是考不中功名,讀書明理,儒家講修身,其實就是活明白。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就是大明百姓最重要的兩件事。
第三件事,是反抗有理,遭受了不公,可以用各種方式反抗,尤其是一個集體對另外一個集體的壓迫,這種反抗是天然正義的,但同時是嚴重違反了儒家傳統敘事的,即官序貴賤各得其宜,尊卑長幼之序。
比如朱翊鈞就對尼德蘭地區北同盟反抗不公,抱有極大的認同,當然,認同歸認同,想獲得大明幫助,拿出真金白銀來。
生意是生意,認同是認同,不能混為一談。
儒學士其實非常反感這種反抗的天然正義,但又沒有太好的辦法,因為萬民的反抗權和受教育權,是強製綁定在一起的。
朱翊鈞罵賤儒,就像荀子這個儒家先賢至聖罵賤儒一樣,是儒生的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儒生,是積極擁抱變化,甚至是變化本身。
事實上,曆朝曆代,農戶們揭竿而起的時候,往往都有讀書人的影子,而且是濃墨重彩,比如朱元璋手下第一功臣,李善長、劉伯溫等等謀士,沒有李善長,朱元璋也就是個割據一方的諸侯,成不了大業。
比如台州府南湖書院的教諭沈仕卿,他看到了佃戶遭受不公的時候,選擇了幫助。
農民的反抗,普遍具有局限性,可是這些農夫們有了讀書人的幫助,局限性就會在運動中,逐漸被修正。
讀書人往往能夠讓窮民苦力的反抗更加富有成效,更容易成功,窮民苦力擁有天下最強大的力量,但是不知道如何釋放。
所以,普遍受教育權和反抗權是完全綁定在一起,隻要還在普及教育,那麼就要在博弈中對底層讓利,否則能夠正確引導百姓力量的讀書人們,就是大明王朝的催命符。
推行普及教育,就是在保證分配合理性的基礎。
一旦某天普及教育不再被重視,甚至成為了人人喊打的對象,那就要警惕,已經被曆史洪流所逐漸淘汰的宗族、鄉賢縉紳、勢要豪右、強人身依附的生產關係等等,正在通過這種方式,借屍還魂。
“朕其實能做的不多,隻是希望人活著像個人,僅僅是像,就已經很難了,但朕還是想做到,寫到大明會典裡,就是朕對萬民的承諾,這是人權的一部分。”朱翊鈞再次強調了這是人權。
人權就是:人活著就該擁有權力的。
萬曆會典裡缺少了人權,吃飯、受教育和反抗不公,是朱翊鈞認為的人權,當然他更想百姓擁有受醫療權,但這件事朱翊鈞不知道是否能夠實現,就沒有寫到萬曆會典裡。
如果日後青黴素、金雞納霜等等藥物的產量,進一步提升,朱翊鈞會把第四項基本人權,寫到會典之中,他希望自己可以做到。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把衣食住行都寫進去,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最重要的食,其他的都等吃飽了才有現實意義。
廷臣們都是久經考驗的封建帝國戰士,他們千軍萬馬的闖過了院試、鄉試、會試、殿試,在複雜而且多變的鬥爭中,爬到了文華殿的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