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帝選擇了一意孤行,不肯製定、推行限製人口流動的政令。
萬曆維新十五年,大明已經形成了群體決策的基本議程,但是皇帝仍然擁有絕對的否決權和權威。
其實皇帝不限製人口流動的目的特彆簡單,推動還田法,人都跑了,你這鄉賢縉紳霸占的田土就完全沒有意義了,誰去耕種?
用南洋、用大鐵嶺礦區、用金池總督府的人口缺口,來倒逼勢要豪右、鄉賢縉紳向下分配利潤,保證分配的公平和合理。
這是非常明確的,甚至連倭奴都要嚴格限製流入,就是為了這一點。
朝臣們對皇帝打的主意一清二楚,在反複權衡之後,朝中的廷臣選擇了保留意見,明哲保身,邊走邊看,看看效果。
“陛下,臣無能。”王崇古出班,俯首說道:“臣在官廠折騰的工會,又失敗了,哎。”
王崇古一聲長歎,包含了太多的無奈,他從來沒有想到事情的推進,會如此的困難,比大工鼎建還要困難的多。
“又失敗了嗎?”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若說次輔無能,天下還有能臣乾吏?詳細說說。”
王崇古吸取了第一次工會組建失敗的教訓,第一次工會組建時匠人代表們很快就異化成了特權階級,並且搞出了賭坊入廠的可怕景象,王崇古立刻乾涉,算是沒有釀出大禍。
第二次組建了工會,這次持續了八個月的時間,再次宣布失敗。
這一次,王崇古沒有給工會太多的權力,但沒有任何權力的工會,沒有任何的作用,甚至連過年過節慰問都做不到,隻知道張嘴要錢,王崇古發動了糾錯機製,裁撤了這個部門。
權力、職責、特權異化和履行職能之間的平衡,居然如此難以構建。
在王崇古的設想裡,工會本應為匠人喉舌,花費少量的資金維持組織架構,篩選出足夠的匠人代表,為匠人的利益奔走。
想的很好,但實現十分的困難。
“臣愚鈍,沒想到讓工匠們聯合起來,比鼎工大建還要困難數倍。”王崇古深感無奈,甚至在文華殿上公開承認了自己無能。
他就想建立一套自下而上的糾錯機製,結果兩次嘗試,都走進了死胡同裡,有這個功夫,他能修二百裡馳道了。
有的時候,他都有些恍惚,他甚至覺得這新日運河修好了,這自下而上的糾錯機製也無法建立。
“這很正常,次輔不必掛懷。”朱翊鈞完整的聽取了王崇古的報告,寬慰他不必介意。
窮民苦力聯合起來,緊密的團結在一起,那就擁有改天換地的力量,可是最困難的就是讓人聯合、緊密的團結在一起。
一位西山煤局的大把頭,在煉鋼開爐的時候,不幸被沸騰的鐵水大麵積燒傷,大明解刳院的大醫官,用儘了手段,但大麵積燒傷導致的感染,還是讓大把頭在痛苦中死去。
大把頭死後,鐵匠們並沒有緊密的聯合在一起,要求官廠改良官廠的工作環境、確保撫恤金的順利發放、保障匠人家人的日後生活,匠人們在簡單的哀悼之後,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盯上了大把頭的位置,想要頂替大把頭的空缺。
所有的匠人們,並不認為這些是自己該思考的問題,爭取大把頭的空缺才重要。
人和人之間存在著極為嚴重的隔膜,這個隔膜叫做私利,人們總是下意識的站在自己的利益上思考問題,而不是出於集體利益、公共利益思考問題。
而肉食者們,總是比窮民苦力們更加團結,存在著普遍的默契,這讓本就處於弱勢方的窮民苦力,在博弈的過程中,更加弱勢。
一個一二十人的民坊,民坊主隻需要用三瓜倆棗,就能徹底瓦解牛馬之間的團結,當有人站了出來,為大家利益奔走呐喊的時候,所有的匠人都在冷眼旁觀。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個有些蠢笨憨直的人,為了公共利益奔走呐喊的人,下場往往十分淒慘,而其他的匠人,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勾心鬥角,一味的卑躬屈膝,討好頂頭上司獲利。
正如那句名言: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隻覺得他們吵鬨。
“王次輔不必憂慮,其實很簡單,窮民苦力之間的隔閡,是建立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之上,如果沒飯吃,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會放下一切成見和隔閡聯合起來,緊密的團結在一起了。”
“一如台州府、寧都、瑞金、寧化三縣的佃戶們一樣。”朱翊鈞想了想總結說道:“每個人擁有的私產,就是枷鎖,也是隔閡本身。”
“人總是害怕失去,失去自己擁有的一切,當真的失去一切時,枷鎖也失去了,就會緊密的聯合在一起了。”
窮民苦力徹底失去了私產、失去了牽掛、失去了軟肋,其實就是失去了枷鎖,隻有到那個時候,才會獲得整個世界。
這其實就是矛盾說、公私論、階級論鬥爭卷,最簡單暴力的表述。
如何讓窮民苦力們不會訴諸暴力?隻要讓他們有私產、有牽掛、有軟肋,那麼這些枷鎖,就會將其狠狠的束縛起來,而不是鋌而走險,腦袋彆在褲腰帶上拚命。
有產者有恒心,有產者會自發的維護國朝的統治和延續,因為這是在維護自己的產業。
在工會組建過程中,還有短期利益和長期利益不一致的矛盾。
短期利益是在現存規則下儘可能多吃多占,那就隻能靠傾軋身邊人獲利;
長期利益是打破現存規則、建立一個更公平的規則,這個鬥爭勝算寥寥、甚至遙不可及的地平線,看得到摸不著。
投入到爭取長期利益的鬥爭,大概率九死一生,甚至最後自己死了、鬥爭勝利了,殉道了,鬥爭的結果,不是建立一個更公平的規則,而是屠龍者終成惡龍的恐怖故事。
不確定性太大了,所以,傾紮身邊人,是個更加劃算的買賣。
朱翊鈞有時候也會思考,覺得這比大明再次偉大還要困難。
“臣謹記聖誨。”王崇古認真的品了品這段話,俯首領命。
萬曆十五年八月十六日,大明會典刊印天下,朱翊鈞在《天人卷》朱批:朕有三務:一曰食,二曰教,三曰抗暴。饑者得粟,童者就學,冤者鳴鼓——此即天命所賦人權,當載會典。
這是皇帝的朱批,也是他給大明萬民畫的大餅,更是對萬民莊嚴的承諾,以完成承諾換取萬民的擁戴,坐穩皇位。
這個大餅,能不能吃到,朱翊鈞也不確定,但他做出了承諾,就會用儘全力去完成。
伴隨著大明會典刊印天下,還有一道聖旨。
大明以橫切為綱,泰西以縱切為目,因此,泰西在大航海時代擁有低道德優勢,而為了在大航海的競爭中獲勝,朱翊鈞專門下旨,昭告天下,再次重申了,不對人員流動設限。
時有臣工錚諫,流民出海事恐動搖國本,詔曰:昔需苦力則縱之,今見淘金則禁之,豈理耶?人皆安土,非困厄豈蹈海赴難?又曰:泰西眈眈,朕寧縱民拓疆,不使寸土予夷!
大明會典萬曆本,就是大明再次偉大的總綱常,上下內外官吏都要細心研讀,要是犯了路線上的錯誤,升轉困難也還罷了,腦袋是自己的。
大明內署老祖宗馮保曾經說:腦袋就該長在脖子上!
第二天,朱翊鈞收到了一本反對《大明會典·天人卷》的奏疏,是來自湖廣的一位禦史名叫徐成楚,他明確反對普及教育和人口自由流動。
“徐成楚,湖廣竹溪縣人,萬曆十年舉人,萬曆十一年會試不中,之後一直住在全楚會館內,萬曆十四年中進士,丙戌榜二甲第九,是先生的學生,去年開始在西直門煤市口做監當官,去年考評上上評,授官身,仍任監當官,在都察院觀政,是張黨眼下炙手可熱的人物。”馮保簡單介紹了下此人的背景。
“先生的同鄉、學生,金榜第九名,願意做監當官,而且做的很好,但他上奏反對普及教育和人口自由流動。”朱翊鈞眉頭緊蹙,從過往的表現來看,是個循吏的璞玉,隻需要精雕細琢一番,大明說不定又能收獲一個能臣乾吏。
但在如此重大問題上如此表態,朱翊鈞就必須要考慮,此人的表態,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張居正的意思了。
有的時候,張居正不太好表達自己的意見,就要讓自己的弟子上,這很常見,繞一圈,不至於事情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馮保麵色為難的說道:“陛下,徐成楚家貧,無從致書以觀,七歲起,就開始肩挑負販於鄉野,趁農耕之閒餘,得暇即勤讀、勤習,父母變賣祖產供其讀書識字,這才有了徐舉人,中舉之後,父母已不在,他不肯詭寄田畝於自己名下。”
“在全楚會館三年的束脩都是先生給的,甚至連妻子都是先生托人介紹的。”
“徐禦史有點像海總憲,剛正骨鯁,他上奏之前找了元輔,元輔不讓他上疏,但他還是交到了通政司。”
這本奏疏到內書房司禮監的時候,徐爵就去了全楚會館找到了遊守禮,詢問這人和奏疏的情況。
“和海瑞有點像?是裝的還是真清流?”朱翊鈞一愣,有點不大相信,大明的運道如此昌盛?!一個海瑞也就罷了,居然還能有一個不成?
馮保將備忘錄交給了陛下說道:“海總憲覺得是真清流,海總憲說:成楚劾不避權貴,不徇私情,亦不計個人得失,為人骨鯁,剛易折柔曲則全。”
連海瑞都覺得徐成楚有點過於剛強了,有些事要知道變通,過於剛正很容易折的。
“宣他來見。”朱翊鈞看完了備忘錄的備注,決定親自會一會他。
“陛下,徐成楚貌寢,要不彆見了,奏疏回複下就行了,他沒有朋黨,就他一個人寫的奏疏,沒人應和他。”馮保再次提醒陛下,這個人沒有朋黨,不是暗通曲款,製造風力輿論,博取名聲。
“貌寢?”朱翊鈞眉頭一挑:“怎麼,大伴是怕嚇到朕嗎?”
貌寢的意思是,看到長相就會寢食難安,形容一個人長得不好看,甚至是醜陋,朱翊鈞這好奇心一下子就上來了,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有多醜。
“本來該點前三甲的,但就是因為貌寢,被放到了二甲。”馮保低聲說道:“徐成楚有大脖子病,士人都嘲弄他是徐癭瘤,就是罵他喜歡多管閒事,脖子上掛著個瘤子,四處招搖。”
朱翊鈞聞言麵色一變,嘴角抽動了下說道:“修德修身,大明讀書人都修了什麼德行!徐成楚那是生病了,就攻擊人家的缺陷,都是什麼東西!”
“讀書都是讀到狗肚子裡了嗎!”
“宣來,朕要問他奏疏的事兒。”
罵啞巴打瞎子攆瘸子,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還真不是馮保趁機給文官們上眼藥水,是確有其事,京中百官有‘行行且止,避徐癭瘤’的說法,一來取笑徐成楚的缺陷,二來,因為徐成楚過於剛強了,大家都不願意和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