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將王崇古、王家屏聯名上書和鄧子龍的奏疏放到了一起。
王崇古談到了信心不足和有效手段這兩個方麵,王崇古是個威權崇拜者,他對信心不足的闡述,是有點片麵的,在王崇古看來,皇帝的金字招牌不要太硬。
但朱翊鈞很清楚,皇帝的金字招牌,真的沒那麼硬,那麼堅挺。
如果內帑不能收儲大量黃金,那麼大明皇帝,也不能隨意發鈔。
而金池總督府的探索,彌補了信心不足,至少大明的黃金敘事,可以講得通,金池總督府的開拓一切順利,大量黃金會流入大明來,這樣一來,發鈔,就有了最基本的信用保障。
皇帝的信用,從來不是無限的。
“金池總督府做得很好,雷霆滌倭氣,忠魂耀海疆。”朱翊鈞做出了批示,倭,在大明語境下,就是海外的敵人的意思,就像是夷戎蠻狄,最開始代表的僅僅是方位。
《禮記·王製》言:東曰夷、西曰戎、南曰蠻、北曰狄。
倭、倭寇,都泛指海上的敵人,後來因為倭國的倭寇逞凶,逐漸成為了倭人的專稱。
朱翊鈞把奏疏的一部分進行了塗黑,這代表著金池總督府的開拓者們發動殖民戰爭的罪孽,一筆勾銷,再無明確信史記載。
隻會留下短暫的記載:總督率軍拓疆,夷拒王化,遂平。
至於金池總督府第一次殖民戰爭,規模有多大,大明出動了多少人,是如何處置戰俘,如何找回了禦賜佩刀等等問題,日後再無可信的記錄了,無論後世怎麼猜,都會把罪孽算在皇帝的頭上。
這其實非常的常見中原曆朝曆代的做法,總是如此,贏了兩個字,輸了幾本書。
“臣遵旨。”馮保俯首領命,其實不用陛下說,不用陛下塗黑,內閣們在收到回函之後,也會把事情辦的妥當,春秋曲筆這事兒,誰還能有讀書人擅長?
“交易行賺錢的法子很多,王謙又是搞九不準,又是不禁做空,他這太招人恨了,給他派個奢員去,朕擔心他比他爹還先走一步。”朱翊鈞看完了王謙的奏疏,立刻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
擋人財路,死的最快。
苦哈哈的兼並、種地、開工坊、搞生產,才能賺幾個錢?不如講故事,畫大餅,然後把故事和大餅,送到交易行裡,把故事賣給所有交易者。
這種畫大餅,賣大餅的事兒,其實朱翊鈞也乾過。
在海貿盈利尚且不明朗的時候,尤其是五大遠洋商行剛剛組建之初,交易行就已經開始發行船舶票證,將大船的成本和海貿的風險,攤到了每一個交易者的身上。
隻不過後來的發展,證明了海貿故事是真的,開海可以賺取厚利,這個故事和大餅,反而成為了皇帝信譽和威權的一部分。
九不準,固然非常的嚴苛,但世界運行的基本邏輯,就是有些人就是可以為所欲為,比如,大明皇帝朱翊鈞要是畫一個新的大餅出來,因為缺錢,需要送到交易行裡湊款,王謙的九不準也得讓路。
而不禁做空,這些想要把故事賣給萬民的家夥,包括皇帝本人,就不能把故事賣給萬民了,不能輕鬆賺錢的肉食者們,可不得恨王謙恨到咬牙切齒?
朱翊鈞派遣了奢員,防止王謙比王崇古還要早走一步,奢員負責償菜,而且每天會把入口之物,保留下來一份,送到解刳院進行研究,防止慢性毒藥危害。
派遣奢員前往,是進一步提高了王謙的安保等級。
在大明皇帝日理萬機處理奏疏的時候,朝鮮戰場上,大明軍完成了對蔚山戰線的最後清理工作,將朝鮮境內的所有倭寇,徹底趕下了海。
這一仗,比戚繼光想的還要艱難的多,釜山之戰,大明軍進攻持續了僅僅三天,可是蔚山之戰,持續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犧牲了十七名陷陣先登銳卒,才將整個蔚山十六山城,儘數攻破。
蔚山之地的抵抗意誌十分堅決,就是典型的困獸猶鬥,身處絕境就會拚命抵抗,大明拿下了釜山之後,蔚山的倭寇知道必輸無疑,開始了絕命抵抗,但最終在大明火器、火炮、全甲重步兵的進攻中,儘數被消滅。
戚繼光坐在中軍大帳裡,看著淩雲翼、陳璘、李如鬆、陳大成、麻錦、麻貴、馬林、祖承訓等人頗為感慨的說道:“朝鮮戰爭自萬曆十三年末突然爆發以來,大明軍共經曆了平壤、開城、仁川漢城、忠州、釜山、蔚山六場大戰,徹底將倭寇趕下了海,皆仰賴諸位將士奮勇爭先,才有六捷頻傳。”
“蔚山之戰,已經清點結束,我會奏聞陛下,為諸位請功。”
“戚帥秉公,親疏同律,貴庶共衡,卒功必錄;賞罰如懸鏡,三軍以為鑒。”淩雲翼作為總督軍務,高度肯定了戚繼光的品行。
戚繼光帶兵,從來不因為親疏遠近而區彆對待,更不會因為馬林是馬芳的次子,就特殊照顧,也不會將出身不好普通軍兵的軍功挪到將領的身上。
趙吉一個菜戶營出身,還因為犯罪謫守應昌府,依靠軍功一步步爬了起來,但戚繼光從沒有因為他出身不好就為難他。
的確,軍隊這地方,按道理來講,就應該不偏親疏,不縱貴胄,不掩士卒,不昧寸功,不欺天地,不枉法度,但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這也是大明軍軍紀嚴明的根本原因,法度往往都是由上而下敗壞的,自下而上根本沒那個能力壞規矩。
戚繼光以身作則,給京營帶來了嚴明的軍紀和強悍的戰力。
“那是不是要班師回朝了?”李如鬆有些意猶未儘的說道。
在撬烏龜殼這件事上,李如鬆根本搶不過趙吉,趙吉這個家夥,仗著自己更年輕,能披全甲連續作戰三個時辰,倭人搭建的烏龜殼有六成都被趙吉給撬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那就要班師回朝了。”戚繼光笑著說道:“打了一年半的仗,倭寇已經蕩平,交給遼東軍防守即可。”
淩雲翼麵色凝重的說道:“可能不能遂戚帥的願了,陛下有旨,讓我們駐防釜山、廣州一帶,防止倭寇反攻,同時準備進攻倭國本土。”
戰爭沒有結束,戰爭還在繼續,大明軍要準備進攻倭國的本土。
大明朝廷對於繼續執行減丁政策,還是直接攻滅倭國本土,仍然存在分歧。
繼續減丁,就是不斷地通過各種經濟和文化手段,削減倭國的戰爭潛力。
比如任由極樂教在倭國肆意傳播,比如收緊禁止販賣到倭國的貨物清單,通過倭國通行寶鈔控製倭國的經濟,進一步瓦解倭國的共識,通過倭奴、南洋姐的輸出,逐漸減丁。
這種做法的好處是省錢,不用大明費太多的錢糧,就可以將倭國的威脅徹底消滅,不再對大明形成威脅,壞處是顯而易見的,時間太久,野草燒不儘,春風吹又生。
而直接攻滅倭國本土,就是從朝鮮陸上,更低的海程更加安全的行軍,徹底攻滅倭國。
這種做法的好處,斬草除根,但大明國帑內帑,因為要對教育的重資投入,已經有點捉襟見肘了。
戚繼光眉頭緊蹙的說道:“倭國現在有800萬人丁,要進攻倭國,需要投入最少六萬精銳,而這六萬精銳,需要邊軍八萬到十二萬協作,還需要至少三十萬力役保證後勤,而倭國雖然沒有多少縱深,但是依舊需要至少三到五年的時間。”
“我一生都在致力於滅倭,但我不同意發動一場沒有準備的滅倭戰爭,而且我在京師明確向陛下表示,滅倭功成,不必在我。”
皇帝曾經給過一個承諾,封了戚繼光為奉國公後,依舊讓戚繼光帶兵打仗,至於黃袍加身的戲碼,在大明已經不太可能發生了。
畢竟京營對陛下是非常認可,而且也不是主少國疑的危急時刻了。
陛下當時的承諾是,滅倭需要戚帥領兵作戰,而戚繼光在判斷了形勢之後,對陛下說,滅倭功成,不必在我。
能再次領兵打仗,把倭寇趕下海,戚繼光已經非常滿足了,陛下的承諾已經履行了,沒必要為了承諾,打斷大明再次偉大的進程。
讓大明再次偉大更加重要,對教育的重金投入,絕不能停止。
隻有讀書人裡,舊文人儒學士成為了少數,才能真正說萬曆維新取得了成功,萬曆維新的成果,才能保留下來大半,才能說,大明走出了注定敗亡和在敗亡中緩慢腐朽的命運。
“軍中皆言戚帥功成名就之後,變得謹慎了起來,讓我看,他們都不懂戚帥。”淩雲翼由衷的讚歎道。
大明不知道從哪裡修來的福氣,張居正、戚繼光、海瑞,都是一代人傑,都是忠臣。
他們的的忠誠是對大明國朝,對大明萬民,對陛下,對自己,知行合一致良知這句金句,再次得到了印驗。
一個忠於大明的人,不會把自己個人的榮耀淩駕於大明利益之上,戚繼光這麼想,這麼做。
“那這個惡人,我來做吧。”淩雲翼排出了三枚銀幣和九枚萬曆通寶大錢,說道:“這是銀幣和銅錢。”
“已故的萬宗伯曾經在《番國誌書·印加古國卷》中說:控製礦山,就可以徹底打斷地方文明的演化,青銅器打鐵器都打不贏,更遑論火器了。”
萬士和控製礦山的說法,被皇帝信以為然,奉為圭臬,淩雲翼作為讀書人,見皇帝天天把萬士和的話掛在嘴邊,多少有點不服氣,他就把番國誌書看了一遍。
讀到了印加古國卷,讓淩雲翼印象極其深刻,萬士和在禮法這塊是極為精通的,淩雲翼更擅長行動和實踐。
礦脈者,天地骨血者也,昔管仲官山海,齊遂霸諸侯;今若錮其脈絕其流,則百工之器必止於青銅。周鼎雖重,終為鐵戈所破;商爵雖精,難敵鐵犁之墾。
昔楚王錮大冶,越人求鐵於海;漢武榷鹽鐵,匈奴弓矢遂衰;今若斷其礦脈,猶絕五穀之根。縱有公輸之巧,無金何以鑄犁?縱得歐冶之術,無礦焉能淬鋒?
礦政之要,甚於刀兵,非止斷當代之兵,實鎖千秋之變也。
“淩部堂的意思是?”戚繼光轉頭看向了淩雲翼,滿是疑惑的問道。
淩雲翼笑著說道:“斷其千秋之變,我們不僅要做出進攻姿態,還要收複邪馬台軍港,把倭寇逼回本土。”
“大明國帑內帑空虛,這不假,隻要稍微關心邸報,就很清楚,朝廷確實沒錢,但是架不住沿海千裡勢要豪右納捐的熱情。”
“要是朝廷真滅倭,勢要豪右、巨商富賈、鄉賢縉紳真的願意捐錢捐糧,哪怕死後,也能給自己立塊碑了。”
“我們要逼迫倭國交出礦產的所有權,大明軍駐軍其礦脈,拿走他們的銀礦銅礦,便是拿走了他們的未來。”
萬士和將礦脈比作了一個國朝的龍脈,駐軍就是龍脈上的透骨釘。
“此話在理,還是得讀書人啊。”戚繼光頗為感慨的說道,這讀書人果然是讀書人,不讀書的武夫被讀書人壓製,不是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