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屏的想法和王謙的想法,不謀而合,流水不腐。
要知道,那些個門檻很高的私人交易會,之所以不斷的鼓噪吏員們,封禁燕興樓交易行的做空交易,是為了把做空的權力,留在自己的手裡,而不是真的為了小戶的利益奔波。
這些私人交易會,可不是什麼道德崇高的大善人,他們鼓噪這種風力輿論,有自己的目的。
私人交易會可以通過暗箱操作,實現拆借有價票證,甚至可以聯合起來操縱市場。
而普通的小戶,根本沒有那個能力和渠道,去拆借這些有價票證,這樣一來,隻有私人交易會可以做空,而普通小戶,隻能被收割。
這些私人交易會,本質上是在謀求隻能自己做空的特權,而不是為了所謂的小戶。
階級論第三卷的鬥爭卷裡,講的非常明白,經濟地位決定了政治站位,而小戶的經濟地位薄弱,在博弈中就會處於絕對的劣勢,不是什麼製度可以改變的。
小戶無論在哪裡,都逃脫不了被收割的命運。
所以,王謙選擇了不禁做空,維持市場對民坊的定價權,倒逼民坊妥善經營,保證利潤和分紅的可觀,來維持自己的身價,垃圾,就該堆在垃圾堆裡。
王家屏所說的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也是這個道理。
由王崇古主導的官廠,是一個高度封閉的係統,這不是王崇古無能,是官廠製是成祖文皇帝的住坐工匠製,連修改都沒修改,直接照辦來的。
住坐工匠製,本身就是血脈傳承的高度封閉係統,這會造成壅蔽之害。
這種封閉係統,當然有好處,那就是王崇古的一言堂,這種時候,王崇古隻要想做,就可以傾儘全力的去做到,簡而言之,這種高度封閉係統,能夠把拳頭攥緊打人。
但這麼做的弊端,就很明顯了,完全封閉的體係下,匠人們的生產關係仍然是強人身依附,而不是自由的。
王崇古想組建工會,建立一整套自下而上的監察係統,這本身就是和一言堂的威權體係,是背道而馳的。
王家屏的奏疏裡主要從動態輪換、薪酬與保障、監督與製衡、生產促進、自治與官治等五個方麵去考慮。
“若是官廠可以接受朝廷的監督,那麼這工會就有些辦法了,工會管理,要人員複雜,不能隻有工匠的人,也不能隻有衙門的人,這樣一來,三分之一是匠人代表,三分之一是吏員兼任,三分之一是朝廷的人。”王家屏說起了動態輪換。
如果王崇古可以接受官廠更加開放,不再完全封閉,那才能有所作為。
王崇古右手大拇指不停地搓動著指尖問道:“你的想法很好,法治的敗壞,都是從上而下,很少能從下而上,也就是說,如果能管得住工會的管理,那就能管得住工會。”
“你繼續說。”
王家屏往前湊了湊身子,指著奏疏部分說道:“四年一換,最多兩次,無論任何原因,官廠工會的管事,絕不可留任超過八年,也不可再任,久任必結黨。”
“而且要執行回避製度,一家有一人在官廠工會,就三代之內,不可任管理。”
五個大方麵,其中第一個方麵,動態輪換,即:工盟者,三分其製,一取巧匠魁首,一擇吏曹兼領,一簡朝官參讚;四載一易,至多再任,凡官廠工盟執事,毋得逾八載,亦不得複起,久居必成黨錮;複當行避親法,一族有掌工盟者,三世之內禁涉管鑰。
王崇古停止了搓動指尖,又問道:“你講的很好,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確有道理,那這薪酬保障又如何說?”
王家屏解釋道:“官廠有蒙小中三級學堂、有工匠學堂,官廠一日三餐管飯,而且還營造官舍,供給匠人居住,這待遇已是極好,而且要持續下去,維持匠人們生產積極性。”
“但有的時候,會有超額的利潤出現,就是有人繼續用貨,自然要加班加點的趕工,這個時候,超額利潤的分配,就要向下分配七成,而不是之前的三成,可以是生產工具革新、生產安全保證,也可以是學堂餐食官舍,當然最重要的是,獎勵籌金。”
“唯有如此,才是長治。”
這是這本奏疏的第二部分,薪酬篇:然市廛偶有羨餘之時,蓋因商賈續訂急單,必得晝夜趲工。此際利得,當以什七惠澤匠曹:或鑄新式械器,或繕作場安防諸務,或增益廩膳學堂,尤要者,犒賚勤勉巧匠以恩賞,以葆匠作勤勉之氣。
大概而言,就是滅火的缸裡要有水、想贏棋要先下棋、加班要給加班費。
匠人們加班加點的趕工,官廠獲得了超額的利潤,結果匠人們沒有獲得更多的報酬,甚至連餐食裡加二兩肉都做不到,那匠人們的積極性,也就是勤勉之氣,又如何保證呢?
“這和工會有什麼關係呢?”王崇古眉頭緊蹙的問道,這一條怎麼看,都和工會沒有關係。
“涉及到了利益分配的事兒,這都需要工會去張羅,工會的賬房和官廠的賬房一起查賬,確保超額利潤的七成向下分配,工會要行使監督的權力,如果發生了漂沒、貪腐,在工會任職的朝官參讚,就要奏請都察院,反腐抓貪。”王家屏解釋了其中的緣由。
王家屏詳細的解釋了,工會用錢從哪裡來的問題。
超額利潤的分配,如果稽查核實,確實漂沒貪腐,該讓匠人們沒吃的肉,沒吃上,該拿的加班費沒到手中,那查辦後,沒收貪官汙吏非法所得的三成,分配給工會,維持工會運營。
王家屏把自己的奏疏詳細解釋清楚,五個部分是一環扣一環,一環監督一環,確保工會能夠履行它的職責:反應匠人們的切實需求、又要促進生產、還要防止工會近親繁殖帶來的種種特權問題。
“你的設想很好,但事在人為。”王崇古歎了口氣說道:“製度的設計再好,也要人去執行,這個過程中,總會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散了,但一個製度的建立和發展,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可以在矛盾中不斷的演化。”
“很好,你正好回京了,官廠工會的事兒,就交給你了。”
王崇古同意了王家屏《啟戶牖破閉錮建工盟五事疏》,並且把這個活兒,完全交給了王家屏去做。
“王次輔,我有個疑惑,還請王次輔解惑。”王家屏坐直了身子,他的表情有些焦慮,還有點迷茫,他的眼神有些空洞的問道:“我在廣州府辦了兩家鐵冶所,我發現了一個古怪的現象。”
“我們不缺人,確切地說,能工巧匠比比皆是,鐵冶所隻用了三天時間,就招到了一百三十四名鐵匠,五百多名學徒。”
“我們也不缺錢,殷部堂用拆門的方式逼這些勢要豪右們納捐平倭;淩部堂用手中的刀逼他們納捐平定瑤民叛亂,羅定因此而來;我到了兩廣,不吭不喘,裝糊塗,他們也納捐。”
“既不缺錢,也不缺人,我們什麼都不缺,為什麼朝廷之前把造船、冶鐵全都拋棄了呢?”
王崇古聽聞這個問題後,臉上露出了一個頗為輕鬆的笑容說道:“這就是日後你要麵對的最大問題,如何妥善其中的矛盾,非常考驗你的能力。”
“這種現象背後的原因,我可以非常明確的告訴你,是因為需求不足,封閉的、自給自足的、交換頻率極低的小農經濟,沒有足夠的需求,所以,白銀流入大明後,都藏在了豬圈裡,而不是投入建設工坊,謀求更大得了利益。”
“殺頭生意有人乾,虧本生意無人做,因為賺不到錢,所以不肯投入,這些白銀都像是死了一樣。”
“當然,風力輿論認為肉食者鄙,隻知道收租,在我個人看來,是非常片麵的說法,隻能說:勢要豪右、富商巨賈、鄉賢縉紳,更願意囤積白銀,然後用白銀去買地兼並,他們不是隻知道收租,而是世勢讓他們隻能收租。”
“因為其他的買賣,需求不足,根本賺不到錢,而大明萬曆維新,拉動需求是從海貿開始的。”
“其次就是錢荒,這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不多贅述。”
小農經濟的封閉、肉食者的短視、錢荒是過去投資不足、生產不足的主要原因,錢荒討論的太多,王崇古直接略過了。
王崇古解答了王家屏心中的疑惑,不是大明的肉食者們短視,而是沒有需求,就不會產生供應,再多的人才、再多的資金,沒有需求的市場,注定一潭死水。
這是經濟結構、文化、製度多重影響的結果,也是王崇古督辦官廠這十五年,要麵對的主要矛盾。
但接下來,王家屏要麵對的矛盾,和他王崇古又有不同。
王崇古繼續說道:“你要麵對的矛盾,是貨幣相對充足的情況下,民間信心不足,以及朝廷沒有有效手段,去組織人才,最大限度的發揮人才的能力。”
王崇古從兩個方麵去探討了這個問題,信心不足和有效手段。
信心不足,是曆史遺留問題,讓朝廷十分尷尬的是:大明萬民,哪怕是被陛下傷害最深的勢要豪右,都更信任陛下,而不是朝廷。
陛下說話算話,隻要遵循陛下的規則,勢要豪右能跟著朝廷這條大船,賺的盆滿缽滿,還能撈到忠君體國的美名,但非要不聽話,那陛下的刀未嘗不利。
以前,朝廷說話不算話的次數太多了,以至於萬民寧願相信陛下英明,都不願意相信朝廷。
這就造成了十分詭異的現象,除非有聖旨,否則所有人都是觀望態度。
前段時間金池總督府的大金礦的消息,傳的滿天飛,人心思動,但沒人行動,直到皇莊有了天然塊金的展覽,萬民才相信,這事兒是真的!
有聖旨下達,肉食者們拚了命的往裡麵鑽,沒有聖旨,朝廷喊破了喉嚨也沒人理。
缺乏有效手段,阻力則主要來自於舊文人,也就是儒學士,儒學士為了完全壟斷權力,拒絕任何理工科的人才,獲得政治站位。
吏舉法,是王崇古建議,朝廷投機取巧,搞了個快刀斬亂麻,先做成既定事實,然後利用鬥爭卷的博弈,才讓政令推行下去。
就這,也隻是戶部和京師大學堂進行了試點,政策還在完善,推動的阻力仍然很大。
除此之外,還有待遇和前程問題,戶部為了點賬房先生,連大司徒王國光都親自下場,甚至發布了禁令,禁止京師大學堂的人才流向民間。
這都需要在發展的時候,不斷去完善政治製度。
“謝王次輔點撥,這麼一看,道阻且長。”王家屏和王崇古交流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要麵對的局麵,比想象的還要錯綜複雜,遠不如在兩廣當封疆大吏簡單。
“老爺,宮裡來人,說讓王次輔去前門樓子一趟,陛下發了老大的火!”門房匆匆跑了進來,神色極為慌張的說道:“中人說,陛下怒氣衝天!”
“這,陛下要殺人,我攔得住?不去找張居正,找我作甚?”王崇古驚訝無比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