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趕忙說道:“元輔已經去了,老爺,這是刑名案子。”
一聽是刑名的案子,王崇古眼前一黑,帶著王謙和王家屏,立刻直奔前門樓子去了,他在車上,不停的詢問著情況,尤其是府上的鐵林軍。
王崇古府上有鐵林軍二百人,這是緹騎,專門負責保衛他和他的家人安全,上次王崇義之死,皇帝懊惱了很久,認為是自己沒有保護好,但那時候,王崇古還是奸臣身份,派鐵林軍,很容易引起君臣生疑。
王崇古家,為萬曆維新付過血稅,自那之後,他在皇帝那兒,就不再是反賊了。
情況很快了解清楚了,王崇古感覺天都要塌了,隻希望皇帝盛怒之下,不要拿他的人頭泄憤就好。
墩台遠侯和海防巡檢是大明最危險的斥候,墩台遠侯組建的探險隊在向北探索,找到了鮮卑草原,而海防巡檢的危險,絲毫不弱於墩台遠侯。
墩台遠侯和海防巡檢的家眷們,住在大興縣南海子,每年過年,皇帝陛下都要親自前往詢問。
而這一次,出事的就是南海子家眷,而且是英烈之後。
犧牲在南洋海防巡檢金富貴,有兩個孩子,去年過年,皇帝還親自到他們家拜訪過。
孩子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到京師探親,一個賊人,偷走了車駕,如果是損失了些財物,陛下不會動怒,頂多讓順天府好好查查。
但車上有金富貴剛剛年滿三歲的孩子。
前門樓子,是個俗稱,指的是正陽門,正陽門外大街的兩側,商鋪鱗次櫛比,也是北衙最為繁華的一條街。
在正陽門外大街的東側,有一個名叫羅師巷的地方,這裡是青樓一條街,車水馬龍,和東四胡同齊名。
出事後,五城兵馬司立刻就發動了所有的校尉,全城搜捕,在羅師巷找到了丟失的車輛和賊人,孩子成了賊人手裡的人質。
王崇古趕到的時候,緹騎們已經清街,他走到案犯現場的時候,暢通無阻。
“朕是大明天子,把孩子給朕,你要什麼,朕都可以答應你,朕說話算話。”朱翊鈞的語氣非常平靜,站在那裡,不怒自威。
他很生氣,但不願意刺激案犯的神經,殷宗信可以下令擊殺,是因為那是戰場,這裡是天子腳下,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案犯是個小偷,不是惡貫滿盈的海寇。
朱翊鈞儘量讓自己語氣平穩的說道:“你要傷害孩子,我讓你九族陪葬,朕答應過墩台遠侯和海防巡檢,汝之妻子吾養之,但你放過了孩子,朕答應你,不為難你,放下刀,好嗎?”
沒人會懷疑陛下會誅人九族,陛下向來說到做到,從不食言。
南海子家眷的案子,會直達天聽,這也是皇帝陛下如此迅速趕到的原因。
“我不知道他是英烈之後!我就是個賊啊,陛下,我就是想偷點錢,可是他一直哭!”賊人嚇傻了,他就是偷錢,這車停在路邊,馬夫不在,他就動了把車趕走賣掉的想法。
誰成想,沒等一刻鐘,九門主要道路封閉,坊門關閉,街上全都是校尉,挨家挨戶的點檢。
“孩子死了?”朱翊鈞深吸了口氣,麵如寒霜。
這賊人趕忙把孩子拉到身前,大聲喊道:“沒,沒!我嫌他吵,買了塊飴糖給他,他吃糖呢。”
“你有什麼條件?說。”朱翊鈞一看吃糖的孩子,就長鬆了口氣,孩子活著都好說。
不僅僅是皇帝鬆了口氣,在場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賊人架著車撞到了坊牆上,他站的位置還有棵大樹,沒人能看得清楚,孩子的情況。
飴糖有點粘牙,三歲的孩子在摳牙,壓根不知道發生了怎麼樣的大事。
“彆殺我啊!”賊人也不含糊,直接跪在地上,放開了孩子。
賊人見正主來了,也許諾了,立刻提條件,他害怕,害怕極了。
校尉、順天府刑房主事、順天府丞都勸他把孩子交出來,賊人不敢交出去孩子,他怕把孩子交出去就是萬箭穿心。
賊人拿著人質,提出了要麵聖,隻有皇帝的承諾他才安心。
徐爵走了過去,把孩子抱在懷裡,交給了陛下,朱翊鈞抱著孩子仔細檢查了下,確定沒有外傷,也沒有因為事出突然嚇出了驚風,注意力都在那塊飴糖上,才放心下來,將孩子交給了哭的滿臉淚痕的母親。
“莫要再大意了,三歲的孩子,不能自己在車上。”朱翊鈞還仔細叮囑了一番,讓金富貴的遺孀以後長點心。
朱翊鈞走到了被摁在地上的賊人麵前,思考了一番說道:“你偷東西,朕不高興,你偷到了英烈之後身上,朕更不高興,但你沒有對孩子動手,朕很高興。”
“朕答應你不殺你,按偷盜論罪,你可服氣?”
“服氣,服氣,謝陛下隆恩!”賊人跟個搗蒜錘一樣不停地磕頭,都說陛下暴脾氣好殺人,但這不是很講道理嗎?
“你說你,有手有腳的大老爺們,乾點什麼不好,非要偷竊為生。”朱翊鈞之所以不殺他,理由很簡單,這個案子發生後,隻要還有九族的賊人,或者肉食者,就不敢過分為難這些英烈之後。
英烈之後的優待隻有一代人,就是子女,不會創造出世襲罔替血脈傳承的特權階級。
“王次輔啊,你負責刑名,咱大明京師,天子腳下,首善之地,這賊人疑似太多了點。”朱翊鈞準備離開的時候,對王崇古的刑名工作,提出了批評。
這都偷到了英烈之後身上,可想而知,這京師各種遊墮之民有多少。
“陛下放心,三天,這京師內外定然乾乾淨淨。”王崇古趕忙俯首說道。
朱翊鈞點了點頭,開口說道:“嗯,要長期且持續的做,也不僅僅是京堂,最近這南洋總督府說漢鄉鎮缺人填補,勢要豪右巨商富賈們說工坊裡缺人,連鄉賢縉紳也說種地的人手不夠,這不是人很多嗎?”
“遊墮之所以遊墮,是無所事事,但不全都是好吃懶做,多是沒什麼傍身的手藝,不知道如何謀生。”
“抓起來後,統統拉去踩縫紉機!學會乾點活兒,弄點傍身的手藝在身,也好糊口。”
以文化、風俗、語言豎著切割的社會秩序下,這些遊墮扮演的角色,就是底層互害的製造者,矛盾激化器,是不必處置的,甚至是維持底層不會團結一致,把槍口對準肉食者的重要工具。
但是大明是橫切出來的,需要消滅遊墮之人,這種消滅,要恩威並重,既要殺人,將重犯惡犯物理消滅;也要救人,對於沒有傍身手藝,也沒門路的人,找一個出路。
“臣遵旨,臣恭送陛下!”王崇古再拜,一直到陛下的車駕離開,大明次輔才站起身來,麵沉如水。
正如陛下所說,大明遊墮之民,實在是太多了,該殺殺,該救救,實在救不了,就送金池總督府去,那邊缺人最厲害!
這個十分偶然的案子,對彆人影響暫且不論,對京師的遊墮之民而言,那是真的天塌了!
他們從沒見過如此高效的大明衙門!
連一些住在橋洞裡的乞兒,都被抓到了衙門裡過問了,連一些流浪貓狗,都要挨兩巴掌,甚至一些經年舊案,都因為這次的嚴打,宣布告破。
三天之內,整個京師的遊墮之人,都被清理的一乾二淨。
朱翊鈞對王崇古的工作非常滿意,辦事效率極高,下旨賞賜了一番,順便否決了順天府丞王希元的罪請致仕的奏疏。
朱翊鈞將批好的奏疏,交給了馮保說道:“大明京師日新月異,一日三變,去年冬,京師人數已經超過了四百萬人,而鬆江府比京師人數還要多,達到了四百五十萬人之多。”
“如此大都會,如何有效管理,對於任何衙門,都是巨大的挑戰,這並不是王希元無能。”
“正陽門外竊英烈之後的案子,是城市快速發展的一個剪影。”
急變之世,舊的生產關係在新政的推動下開始破產,新的生產關係在不斷的建立,這其中種種矛盾,對大明皇帝和朝廷,都是考驗。
“夫流水不腐之理,載於典冊久矣。深澤雖泓,若無活水相濟,終成涸潭;巨舸雖巍,若固封疆自守,必致枯槁。”
“觀夫今之官廠,猶重垣九鎖之池,閉牖絕竇之境,縱有萬斛之儲,焉能久持?譬若靈沼失泉脈,則萍藻儘糜;金柅斷樞機,終輻輳皆隳。”
“此非天時之咎,實乃壅蔽之害也。”朱翊鈞在看王家屏的《啟戶牖破閉錮建工盟五事疏》,王家屏和王崇古深入交流之後,回到家修改了下奏疏,並且和王崇古聯名。
官廠之弊就在於戶牖閉錮,風能進、雨能進朝廷監察審計不能進,就是官廠最大的弊端,所以要借著建工盟也就是工會的事兒,來啟戶牖破閉錮。
朱翊鈞非常認可王家屏的奏疏,但他最終還是朱批了一個字:難。
“讓王次輔和少司寇不要太樂觀,他們的想法很好,但這工會的事兒,恐怕還是要讓他們失望了。”朱翊鈞無奈的說道:“最後八成變成了裙帶吃閒飯的養閒之所。”
朝廷有大量不視事的吃閒飯的衙門,這些地方,就是養有裙帶關係的閒人,這些閒人真的進了實權衙門,隻會把事情變得更糟。
朱翊鈞不看好王崇古和王家屏的努力,人心本私,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有點權力就想變現。
“陛下,金池總督府送來了奏疏。”小黃門急匆匆的走了進來,六個總督府的奏疏,會更快的呈送皇帝預覽。
鄧子龍在奏疏裡說了一件很有趣的事兒,皇帝賜給他的佩刀,他找回來了。
在大明南洋水師抵達金池總督府的時候,鄧子龍表現出了自己的友好,將佩刀交易給了夷人,但很快,夷人襲擊大明探索的海防巡檢,拉開了戰爭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