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來到,有人歡喜有人悲,趙南星覺得自己是最悲傷的人,而大明皇帝很清楚,趙南星一點都不可悲。
他回到江南,他被寧遠侯揍了這件事,可能還是他的談資、是他繼續和江南勢要豪右討價還價的籌碼。
畢竟被揍過,也是一種不被權威所喜愛的認證和標簽,會受到一定的追捧。
有人問價的時候,他可以驕傲的說:我被寧遠侯揍過!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隻要趙南星足夠的無恥,這也是他的賣點之一,隻要他作為讀書人,有這種無恥,就可以變現。
這士大夫所標榜的的道德,往往跟青樓裡娼妓對外說自己賣藝不賣身,沒什麼區彆,不賣身,大抵是價格沒談攏,價格談攏,士大夫也可以出賣道德,把挨揍的事兒,翻來覆去的講。
多少賤儒,受一點點委屈,就能念叨一輩子。
即便是地方衙門畏懼皇帝聖意,不準趙南星繼續聚談講學,他一個舉人,有一定的免賦稅的資格,隻要掛靠詭寄田畝,也能過上富家翁的生活。
真正可悲的是養濟院這裡的畸零戶,因為天生殘缺,進了養濟院也沒人會領養,而且養濟院條件有點差,生病後,也沒人會照顧,更沒有湯藥,很多病,隻要一碗熱水就足夠了,但一碗熱水也是沒有。
甚至因為養濟院孩子的欺淩,吃不到飯,身體越來越差,最後死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裡。
即便是在養濟院裡,大多數的畸零孩子,都長不到成年。
朱翊鈞過年前,都會到養濟院來看看,東西舍飯寺和養濟院,有大量的官舍,一到冬天,就有人投奔過冬,算是封建帝製封建統治下,少有的溫情。
皇帝、皇後、太子親自探望,算是朱元璋的祖宗成法,當年朱元璋在各府州縣辦養濟院的想法,其實也簡單,窮民苦力走投無路的時候,有個投奔的去處,就不會揭竿而起,掀翻他老朱家的江山了。
養濟院的官舍是有限的,而且所有用度都靠捐贈,再加上有些道德敗壞的家夥,從中貪墨,各地的養濟院逐漸成了藏汙納垢之所,捐贈來的錢糧,多數也給不到這些孩子身上。
朱翊鈞講祖宗成法,他每年過來一趟,不敢說能讓養濟院徹徹底底的乾乾淨淨,但總能乾淨一些,至少他來的時候,這些畸形的孩子,不健康的孩子,過年能吃上一口肉。
有些勢要豪右為了討皇帝歡心,或者為了表忠心,皇帝來的前一天,會捐一些錢糧,讓皇帝看到他們家是積善之家,比如西土城的姚家,北土城的米家,每年都會捐一大筆錢糧,大約有兩千銀左右。
作為榜一大哥,朱翊鈞每年都能看到他們捐贈的錢糧。
朱翊鈞很清楚,他這十五年做的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既沒有讓大明走出王朝周期律的困境,也沒有改天換地,天下還是那個封建帝製的天下,就是在原來的框架上,修修補補,讓大明能夠繼續維持下去。
“爹,我和他都是人,沒什麼不同。”
“我習武之後,吃飯也是這樣狼吞虎咽,娘親和奶奶都教訓我,說我沒有禮數,但我餓,他也餓。”朱常治忽然伸手指著一個狼吞虎咽吃飯的孩子,說了一段讓朱翊鈞十分驚訝的話!
朱常治指的孩子,大概隻有八歲,麵相十分的凶狠,少了一隻眼睛,看起來更加恐怖,但他很瘦弱,看得出他在養濟院的境遇不大好,大概是被排擠的那一類人。
孩子的世界,也不完全是鬥狠爭勝,還有拉幫結派,他這種凶狠,又不聽話的孩子,朋友自然很少。
朱常治習武之後吃飯太快被教訓,李太後隔代親,王夭灼是心疼,最後都沒管得住,不了了之,隨朱常治去了。
大明禮法對皇子進食,有著非常明確的規定,不僅僅視為個人失儀,更被看作是對社會秩序的潛在威脅。
《禮記·曲禮上》明確規定:毋摶飯,毋放飯,毋流歠,毋吒食,毋齧骨,就是吃飯不要捏飯團、不要把吃過的飯再放回盛飯的器皿中、不要流口水大口吞咽、不得發出聲響、不要啃咬骨頭發出聲響,否則就是失儀。
《童子儀》明確規定:飲食必執匙箸以正,不露暴殄之相。
李太後也曾經多次糾正過朱翊鈞的儀態,但李太後從沒糾正過朱翊鏐吃飯失儀,在李太後看來,皇帝就該注重禮儀,潞王注重反而亂了綱常。
吃飯的禮儀逐漸演化成了對社會秩序的威脅,是在朱熹之後,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特彆指出:所以養德性,非徒養口體也。
就是說吃飯飲食的,應以禮儀為先,可以養德,而非滿足口腹之欲。
自此以後,吃飯的禮儀,就跟德行有關了。
朱翊鈞伸出手,摸了摸朱常治的腦袋,鄭重的說道:“治兒啊,你要記得你說的這句話,知道嗎?”
“嗯。”朱常治用力的點了點頭,不知道父親為何如此鄭重,但他知道,這是他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他會一直牢牢記住。
朱翊鈞笑著問道:“治兒啊,讓他給你當陪練如何?和勳衛子弟一起進宮出宮,住在官舍裡,他雖然少了一隻眼睛,但你把他從養濟院裡救出來,他日後會為你拚命的。”
“像駱叔那樣?”朱常治思考了一下,想起了駱思恭,人高馬大的駱思恭是皇帝的最後倚仗,現在在全楚會館全權負責張居正的安全。
朱翊鈞點頭又叮囑道:“嗯,以後在外麵不要叫叔叔,要不然那些言官,又要揪著不放了。”
對於肯用命來保護父親的駱思恭,朱常治非常尊重,但在外麵他會顧及君臣,不會這麼喊。
這可能也是駱思恭在長大後,更加忠誠的原因,孩子不懂事,話都是大人教的,朱常治的尊重,是因為他的皇帝父親十分尊重。
“好。”朱常治不清楚父親安排的深意,但他知道,父親是為了他好。
朱翊鈞有二十個陪練,十個勳衛子弟,十個小黃門,都和他一樣的歲數。
朱翊鈞信任緹帥趙夢祐,趙夢祐也拒絕了無數的誘惑,完全是因為他的長子趙貞元,也是皇帝的陪練,現在在北鎮撫司總攬稽稅事。
十個勳位、十個小黃門被安排到了重要崗位,比如三祖宗李佑恭,是征倭提督內臣。
朱常治也有陪練,但朱翊鈞總覺得少了一個可以為朱常治拚命的人。
朱翊鈞交代了馮保一番,那個隻有一隻眼的孩子吃完飯後,被馮保叫到了皇帝麵前,這孩子有些惶恐,跪在地上,顫顫巍巍。
這是天大的人物,養濟院裡那些平日裡鼻孔長在天靈蓋的大人們,見到這些大人物,也隻能卑躬屈膝。
“以後你跟著治兒,叫什麼名字?多大?來自哪裡?”朱翊鈞露出一個自認為和煦的笑容說道:“不必緊張。”
“草民錢三,大名府人,八歲了,父母死於大疫,還有個妹妹。”錢三再拜,猶豫再三說道:“我能帶我妹妹一起走嗎?妹妹六歲。”
“那朕若是不答應呢?”朱翊鈞有些好奇,在八歲大的孩子世界裡,脫離苦海和家人,哪個更重要些。
錢三深吸了口氣,再拜,大聲的說道:“草民謝陛下,草民…走不了。”
錢三經曆了太多的人間苦楚,早已經嘗遍了世態炎涼,他很清楚自己麵對的是潑天的富貴,但他還是記掛自己的小妹。
“無不可。”朱翊鈞點頭說道:“以後你就叫錢至忠吧。”
“謝陛下!謝陛下!”錢三連連叩頭。
他的妹妹隻有六歲,是個美人胚子,美人在骨不在皮,這打小就能看出來些底蘊。
經過簡單了解後,朱翊鈞很快就知道了,為什麼錢至忠會被排擠了。
有些人使了些銀子要領養這個錢小妹,說是領養,不過是賣了而已,錢三大抵是看出來這些人不懷好意,拚了命的阻攔,錢小妹,才沒有被領養。
錢三的阻攔沒有任何用,完全是因為馬上就要年關了,按著往年的慣例,皇帝一定會來,這些養濟院的大人們,不敢過分胡作非為罷了。
“就一起入宮吧,給治兒做個玩伴。”朱翊鈞倒是不在意的說道,多一個人吃飯的事兒。
朱翊鈞主要是給朱常治找個絕對忠誠的人,在關鍵時刻連命都敢舍的人,這很重要。
道爺要不是有陸炳護著,早就死在大火之中了。
陸炳的宅子是李太後的父親李偉修的,那時候李偉還不是武清伯,而是匠戶李偉。
也是那次修宅子,李偉托陸炳,把自家女兒送到了裕王府,後來這個女兒,母憑子貴,成了李太後。
陸炳死後,對他的反攻倒算開始了,道爺還在的時候,還能回護。
陸炳的兒子陸繹恐懼朝野洶洶彈劾,要把大宅贈予了武清伯李偉,托庇於李偉,但還沒來及做,道爺就走了,之後,沒人再回護陸繹,陸家就被隆慶皇帝給抄家,平息了非議。
這件事之後,錦衣衛便徹底一蹶不振了,連拚命護著世宗皇帝的陸家,都這等下場,給皇帝拚命,總要考慮下後果。
在巨大的政治風波中,陸繹仍然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世襲的安遠將軍和不視事兒的錦衣衛指揮使。
這宅子兜兜轉轉,最後還是落到了李偉手中。
這個宅子叫清華園,也被稱之為李園、京師第一園,明清交際,大宅被焚毀,後世的清華園也是在這個宅子的遺跡上翻修出來的。
清華園引西山泉水,彙為園中湖泊,方圓十餘裡皆為園林,園中樓台亭榭一應俱全,有柳堤花海盛景。
李偉是個知道如何享受的人,他沿湖載種柳堤二十裡,靈璧、太湖、錦川秀石無數,牡丹以千計,芍藥以萬計,說一句花海,並不誇張。
清華園的對麵還有個大宅,安化米氏的勺園,萬曆六年,遷徙富戶入京,安化米氏次年入京,在西郊開始營造,盤下了那塊地,規模不如清華園,但也是極為精致。
朱翊鈞一直想找個由頭,把這兩個宅子沒收了建學校。
李偉應該是看出來了皇帝的打算,皇帝少壯後,李偉再也不敢仗著自己的身份胡作非為了,再胡鬨,連大宅都保不住了。
皇帝還小的時候,主少國疑,胡鬨也就罷了,皇帝已壯,李偉再為非作歹,皇帝會做什麼,誰都無法阻攔。
李太後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