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六年出航了六次,這六年,他走遍了全球,他見到的隻有無儘的煉獄。
他在墨西哥總督府看到了皮鞭之下血淋淋的傷口;看到了人被肆意殺戮後,屍體被懸掛在樹上,這是一種警告,殖民者警告當地的夷人不得靠近殖民者的聚集區;他看到了殖民者勝利的歡笑和慶祝的舞會,部落數百年的積蓄,被抬到了集市上售賣;
他看到了秘魯種植園裡,終日勞作卻在吃土的奴隸,那是種植了甘蔗的土地,帶有一點甜味,孩子的肚子脹起來像一個球一樣,他們就像是一群動物,好奇的看著殖民者,而後被殺死在任何角落裡,屍體被食腐動物分食;
他在富饒銀礦看到了萬人坑,無數的屍骨被隨意的丟棄在這些坑洞,一些食腐的飛鳥在坑洞旁築巢;他看到了汞齊法提煉白銀的力役形容枯槁、不成人形;他看到了一隊又一隊的奴隸,被送到了富饒銀礦;
他在非洲的黃金海岸看到了無數帶血的黃金,這些帶血的黃金是泰西繁華的地基,但這些血屬於誰,無人關心,他看到了可可種植園裡腐爛多日的屍體,成為可可樹的養分;
他在莫桑比克總督府看到了巍峨的城堡,也看到了黑番大喊著衝向了這些城堡自殺,可能,這些城堡裡有他的家人,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他們部族積蓄了數百年的財富,但這種衝鋒,對於殖民者而言,不過是無聊的殺戮遊戲。
劉吉在第烏總督府,看到了拉姆人將他們的武器,對準了同文同種的同胞,第烏總督府招募了大量的仆從軍,這些仆從軍就像是朝鮮戰場的花郎協軍一樣,比殖民者更加殘忍。
這一路走來,劉吉看到了太多的殘忍,唯獨看不到溫良恭儉讓。
劉吉對這些夷人沒什麼同理心,相比較這些夷人的遭遇,劉吉更加擔心,大明人變成了這樣,變成被壓迫的一方,彎下去的脊梁,再次挺直,難如登天。
文明留下的瑰寶被隨意的丟棄在船艙的角落裡,有時會因為負重而被丟在海裡;
千餘年留下的經驗變得一文不值,所有的智慧在火藥噴發的時候,顯得極其可笑;
夷人創造的文字,對於夷人而言也變得陌生,沒有人再認識,也沒有人再試圖去理解它們背後的深意,因為落後和愚昧成為了他們的代名詞。
每當看到這些的時候,劉吉總是告訴自己不是這樣的!
那都是寶貴的財富,那是祖宗遺澤,那是族群的生存經驗,應該被重視,應該被珍惜,可是,誰在乎呢?
大明必須要贏,輸掉的代價,大明人無法承受,這就是劉吉六次帶著船隊環球航行,得到的教訓。
而劉吉看到了一個非常活躍的泰西,不是大明認知裡的蠻夷泰西,而是活躍到了讓人遐想連篇的泰西。
他在葡萄牙裡斯本,看到了尼德蘭北同盟的船,這種船弗魯特商船,比三桅夾板艦的載重比要高出30%,幾乎和快速帆船一致的載重比,吃水比三桅夾板船還要少四尺多,一種結構更加精巧載貨更多的船,可以獲得更多的海貿優勢;
他在西班牙塞維利亞的新世界貿易之家,見到了一種混合骨架的船,甲板和底部采用縱骨架,舷側和下甲板采用橫骨架,這種混合骨架,兼顧了兩種骨架結構的優點,結構更加複雜,但是載貨更大,船體更加靈活多變;
他在自由城智者之屋看到了許多的數字,從泰西出發的船隻和回航的船隻,都要經過自由群島,種種數據表明,泰西的船隊運力每年能夠增加12%,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長,尤其是尼德蘭和英格蘭地區的船隊在迅猛增加。
如果大明停滯不前,隻需要七年,大明運力就會低於泰西;
他在直布羅陀海峽看到了一種船,大明正在推廣和普及的造船技術,銅包木,是西班牙人試驗的新船,他們也發現了銅包木可以大幅延長船隻的使用時間。
他聽說,在英格蘭的倫敦和阿姆斯特丹,正在推行身股製募集資金,成立專門東方航線,前往大明的港口,大明的身股製並不普遍,而且強人身依附的生產關係的遺毒,仍然在殘害著大明的角角落落。
大明就像是舊時代燦爛而繁華的晚宴,賓客們全都是彬彬有禮,穿著華美,張口閉口都是經史子集,表麵上透露著雍容華貴,但是這背後,是無數血肉堆積出來的糜爛,還有不思進取的腐朽。
這就是劉吉看到的大明,大明的活力,相比較泰西還是太弱了一些。
“啟航咯!”一個水手掛在桅杆上,大聲的喊著。
環球商隊從琉球起航,再次向著鬆江府新港出發,劉吉抵達鬆江府後,立刻乘坐快速帆船向天津州而去,他要向陛下複命,同時到戶部確定今年遠洋貿易商隊的清單。
其實每年貨物的清單都大差不差,主要就是六種世界性商品,瓷器、茶葉、絲綢、鐵鍋、棉布、香料,這是大明所掌控的商品優勢,而且是絕對不可以失去的高地。
去年船上攜帶的鹽,全都販售一空,尼德蘭地區失去了他們的產鹽地,但大明大船到港,很好的彌補了這一點。
但分歧產生了,尼德蘭人的南聯盟和北同盟再次開始分裂,南聯盟再次前往了馬德裡,向費利佩獻上了忠誠,而北同盟則依舊圍繞著誓絕法案,誓死不從。
劉吉到了通州的時候,從通州水馬驛購買了一整年的邸報和各色雜報。
《格物報》可以了解大明的技術進步;《逍遙逸聞》可以看看膽大包天的有限自由派又討論了哪些異化;《民報》可以看到大明國朝種種趣事;《清流名儒風流韻事》則都是關於各種名儒們養小妾發生的爛褲襠八卦;
隻要看完了這一年的邸報和雜報,大明發生的事兒,都可以了解個七七八八,比如升平六號中間馬力已經提升到了一百五十匹,還在持續不斷地小型化;
大明正在研究商朝的貞問,劉吉看了半天,立刻確認了下來,大明和泰西的關係,大抵和當初商人和羌人之間的關係,這是生存之間的競爭。
有趣的是,禮部、翰林院、國子監教諭這些老學究們,也搞不清楚,黑、白、用,這些常用的字,最初的模樣,因為這些字真的太常用了,寫的人多了,寫著寫著,就錯了。
龜甲獸骨文裡,白這個字,是有的,但不是表示黑白,意思是伯,就是方伯的伯,代表著一方諸侯,而這些方伯們,似乎和商王的關係有些複雜,商王偶爾會用方伯來祭祀祖宗,用他們的天靈蓋也就是囟門,做祭祀用的骨頭。
囟這個字,演化到大明的時候,幾乎就隻有表達那塊骨頭的意思,沒有彆的用處了。
劉吉並沒有舍得看完所有的雜報,他隻看完了邸報,因為要跟陛下奏對,邸報不得不看,但是這些雜報,他會拿到海上去,慢慢的看,度過漫長、枯燥且無聊的海上時光。
皇帝和臣子最近發生了一次交鋒,燕興樓交易行是否關閉,最後弄出了印花稅。
“所以,折騰了這麼一圈,又給勢要豪右加了一個印花稅的稅種?”劉吉看完了起因經過和結果後,總覺得有點詭異,合著皇帝和元輔吵了一架,最後受傷的還是勢要豪右?
不過仔細想想,放眼整個世界,陛下的稅仍然很低很低,普遍的稅率隻有13%,而泰西的普遍稅率能達到30%以上。
為了保證自己所有的合同、契約、產業所有權轉移的合法,勢要豪右必須要購買稅票,張貼在合同上,否則稽稅院稽稅的時候,欲哭無淚。
能辦的起錢莊的,都是豪奢戶,畢竟這玩意兒,是靠抄家盈利的,在大明能合法抄家的都是貴人中的貴人,這些人也是稽稅院的目標。
劉吉入了京師,下榻了會同館驛,一路上舟車勞頓,但這入了京,顯得更加忙碌了幾分,他在京師被人叫做財神爺,能搭得上全球貿易商隊的東風,那就是天大的富貴。
劉吉回京之後,拜訪的人,絡繹不絕。
等到人群散了,他靠在椅背上,應付這些達官顯貴,比對付狂暴的大洋,還要疲憊幾分。
但這些達官顯貴,他一個都得罪不起,這些人成事的本事沒有,壞事的本事很厲害,幾句閒言碎語,就能讓人離了聖心聖眷。
劉吉稍微眯了一會兒,盥洗之後,前往了太白樓,這是必須要去的應酬,能推的他都以明日還要麵聖推辭了,這不得不去應酬,顯然是決計無法推脫了。
次輔獨子、燕興樓總辦王謙設宴為他接風,劉吉不得不去。
王謙設宴,這作陪的人,自然是非富即貴。
萬曆十一年進士葉向高,翰林院庶吉士,授官編修,在國子監負責司業之事,年輕一代的翹楚人物,人稱麒麟才子。
葉向高出身詩書禮樂之家,他的父親現在在廣西做知州,他是福建福州府人,他還在娘胎裡時,福建鬨起了倭患,葉向高的母親帶著肚子裡的孩子顛沛流離。
嘉靖三十八年,葉向高出生在旱廁之中,食不果腹,吃了上頓沒下頓,四處躲藏。
倭患鬨起來的時候,可不管你是什麼詩書禮樂之家、貴胄之後。
嘉靖四十一年,戚繼光率軍,攻破牛田倭巢,剿滅倭寇,福建倭患逐漸平定。
四歲的葉向高才得以返鄉,他那時候還很小,他隻記得戚家軍走的時候,滿城的百姓都在磕頭送行,這是再造之恩。
葉向高那時候還小,腦袋都磕紅了,因為終於不用四處躲藏了,關於那時候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他記得,母親總是不許他哭,會用力的打他,然後抱著他無聲無息的哭,唯恐引來倭寇,滿門皆喪。
姚家的姚光銘是富貴人家,是代表哥哥姚光啟來的,姚家之富半吳中,有錢是真的有錢,但再有錢,沒權也保不住,所以姚光啟現在出息了,全家都得指著這個被趕出門的姚光啟;
勺園米氏米萬鐘,米萬鐘的父親錦衣衛的世襲百戶,而他的哥哥米萬春是隆慶年間的武進士,現在在京營做參將,米萬鐘更是遠近聞名的大才子,詩詞歌賦無所不精;
熊廷弼也被叫來作陪,他代表全楚會館來的,他學業繁忙,在準備下一次的會試,爭取可以中式,成為進士。
王謙聽門房來報說劉吉已經到了,立刻站起來,到門前迎接。
“坐坐坐,都是為陛下做事,不必客氣。”王謙領著劉吉坐定後,笑著轉了轉桌上的魚頭,讓魚頭對準了劉吉,滿是笑容。
魚頭對準,順風又順水,這是一種美好的祝願,希望劉吉能夠一直一帆風順。
王謙這話意思非常明確,今天這頓飯,不是他張羅的,是得了聖意接風,所以葉向高、姚光銘、米萬鐘這些非富即貴的人物,一起作陪。
桌上沒有酒,因為劉吉第二天還要麵聖,酒氣衝衝是失儀,但這酒桌的氣氛,非常的熱絡。
王謙對大洋非常的好奇,願意聽劉吉講海上的故事,姚光銘和米萬鐘,都是內地人,一輩子都沒看過海,聽到浪居然有三丈高,甚至船頭都能鑽到水裡麵,就驚訝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