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從來沒有懷疑過,大明人會說話會不算話,大明的使者或者皇帝的聖旨,從來都是一口唾沫一個釘,說到做到。
隻要達成的條約,大明一定會堅決履行,哪怕是這個條約可能短期內對大明不利。
也不僅僅是大明,中原曆代王朝,似乎有一種底氣,說話算話的底氣。
這種底氣的由來,也非常簡單,隻要將時間維度拉長,不利的條約,也會因為堅定執行,變得對中國有利起來。
比如大明和俺答汗締結了和約,短期看,似乎對大明不利,但長期去看,俺答汗的統治陷入了危機;比如北宋和遼國的澶淵之盟。
因為世勢會隨著時間而改變,過去不利的因素,也有可能變得有利。
這其實非常正常,中國,在過去的幾千年來,都是可見的疆域裡的執牛耳者,這種貫穿數千年的超然地位,奠定了中國的自信,同樣也是因為這種超然的地位,讓中國擁有了更多的曆史經驗和教訓。
中國甚至能用自我批評作為工具來為自己服務,中國的士大夫管這個叫吾日三省吾身的修身。
而現在,大明開始接受他人批評,大明皇帝會征求大明各階級的利益訴求,也會征求番夷使者這些來訪者的意見,這是一種極為謙遜的姿態,但無論如何謙遜,都無法掩蓋那股由內而外的傲骨。
當自我批評和他人批評相結合的時候,大明內外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比如這出程、中程、歸程的三角貿易,在以前絕對會被視為禮崩樂壞的標誌性事件,但今天,大明的士大夫對此三緘其口,不觀察、不在意、不討論,假裝不知道,就可以認為不存在了。
士大夫們主要的精力在應對皇帝的革故鼎新,拚儘全力糾正陛下過於激進或者保守的政令,並沒有功夫去理會這些不幸。
而自我批評和接受他人批評,這兩種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本事,是倭人永遠永遠無法學會的本領。
因為一旦倭人開始自我批評,就會陷入自我懷疑和自我崩塌之中;一旦接受他人批評,尤其是來自大明的批評,就會陷入認同危機,也就是‘我是誰’這個終極拷問。
這種現象被黎牙實歸納總結為:東方的羅馬從未消失,以至於周圍所有的國家都不約而同的陷入了認同的危機之中,不能反思,也不能接受來自大明的批評,否則,所有抗拒大明所建立的共識,就會瓦解。
所以倭人在大明人眼裡,是有些奇怪的。盲目、自傲、自大,同時又短視、自卑、剛愎自用,這看起來格外的撕裂且矛盾,但倭人就是這麼矛盾的活著。
高啟愚作為使者來到了倭國京都的迎恩館,就看到了這種矛盾,尤其是在談判的過程中,倭人一方麵以為戰爭勝負已分,不得不承認自己戰敗;但一方麵,倭人又認為戰敗的因素是偶然的,再來一次,做的決策更好一點,就可以贏。
長門的陷落,似乎讓倭國陷入了一種完全的癲狂之中。
有人大聲喊著玉碎,要頑抗到底,看起來願意為了倭國獻上所有的一切,但讓他上戰場,他又不願意送死;
有人不斷疾呼議和,要徹底滑跪,看起來非常的理智,但讓他在和約上簽字,他也不願意承擔曆史罪責。
高啟愚收到了豐臣秀吉的第一封降書,在這封降書裡,豐臣秀吉允許大明軍以保衛倭寇礦場為名義,駐紮在礦場之上,這是降書裡最大的妥協。
倭國仍然處於戰國的尾聲階段,隻做到了名義上的統一,地方仍然高度自治,各大名之間還在爭鬥,為了保證白銀生產的穩定,豐臣秀吉作為幕府將軍,邀請大明軍駐紮在礦場周圍,保護生產,不受倭國內戰的影響。
礦場的收益仍然歸當地大名所有,而非大明所有;
但大明擁有優先購買礦產產物的權力,允許使用寶鈔兌付。
整個妥協充斥著自欺欺人的邏輯,自己騙自己罷了。
似乎隻要倭國結束了戰國,就可以將大明軍送走;似乎隻要不直接把白銀拉到大明,中間有一次寶鈔作為等價物進行兌換,礦產就還掌握在倭國的手中。
倭國將其稱之為仍在掌控;大明稱其為可控製性崩潰。
高啟愚沒有放過豐臣秀吉的打算,他要求倭王天皇,僑居大明,讓豐臣秀吉出讓更多的利益。
“大鴻臚,神火飛鴉到了。”李誠立非常不願意跟高啟愚說話,覺得和這讀書人講話多了會變壞,但該說的還是要說。
戚繼光在長門城一次放飛了六萬隻神火飛鴉,直接擊破了倭國頑抗到底的士氣,但大明皇帝向來喜歡料敵從寬,又送了一批神火飛鴉到大阪灣守備千戶所,而後送到了倭國京都外的迎恩館內。
高啟愚端起了茶杯,用茶蓋撥動了一下浮沫笑著問道:“送來了多少?”
“三萬隻。”李誠立平靜的說道。
“哐當。”
高啟愚端著的茶杯落到了地上,滾了一圈,茶水撒了一地,他趕緊站了起來,收拾著身上的水漬,驚訝的問道:“多少神火飛鴉?”
“三萬隻。”李誠立非常肯定的說道:“長門城放飛了六萬,陛下一共送來明火、毒火、飛火、神火和烈火一共五款,共計三萬隻的神火飛鴉。”
高啟愚沉默了片刻,陛下不通軍務,下手實在是有點沒輕沒重了,這三萬隻神火飛鴉一起放飛,要知道放飛神火飛鴉的車弩,迎恩館隻有一百張,還是偏廂戰車上攜帶的。
三萬隻神火飛鴉,就是把車弩的筋拉斷也放不完!
神火飛鴉的放飛,是強弩上弦,飛鴉的起火被點燃再被放飛,起火在空中同時點燃,在彈力和火藥的共同作用下,飛行距離高達二百五十丈。
這東西的命中實在是太差勁了,但數量上去了,命中也就變得無所謂了。
“如果豐臣秀吉拒不投降的話,那就試試吧。”高啟愚也沒有多猶豫。
這些京都的公卿、大名們,並沒有見識過大明新式火器的威力,仍然抱有僥幸心理,非要頑抗,不肯答應條約的話,那就不能怪高啟愚無情了。
高啟愚在等待著豐臣秀吉的回應。
豐臣秀吉坐到了織田信長的位置上,才知道織田信長當初為何會顯得那麼愚蠢,居然要殺了高啟愚,頑抗到底了,因為倭國局勢已經糜爛到無解的地步。
豐臣秀吉經過了反複權衡之後,發現自己很有可能走了織田信長的老路。
福島正則急匆匆的行走在鸝鳴地板的走廊上,這地板踩上去會發出黃鶯鳴叫的響聲,因此而得名,其實就是因為年久失修,地板形變,釘子和木板摩擦的聲音,他急匆匆的走進了五層天守閣規製的本丸禦殿之內。
“將軍。”福島正則跪坐在地上,雙手合十表示敬意,行了正坐禮之後,再拜,才坐直了身子。
福島正則是賤嶽七本槍之首,賤嶽七本槍是豐臣秀吉的嫡係中的嫡係,是豐臣秀吉在與柴田勝家在賤嶽決戰時,最勇猛的七個武士,而福島正則是七本槍之首。
“唐使送來最新的議和書。”福島正則將手中的議和文書遞給了內侍。
豐臣秀吉打開看了許久,麵色猙獰的說道:“簡直是欺人太甚!答應礦場駐軍還不行,居然要求我王前往大明。”
經過了鄭重思考後,豐臣秀吉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讓天皇出麵,代表倭國簽署議和條約,就是一切的罪惡、罵名都讓天皇來承擔,日後爽約的時候,也方便。
在這個時間裡,天皇就像是個擦屁股紙一樣,想起來的時候用,用完了就扔。
幕府將軍們,對天皇毫無尊敬可言。
但現在,大明使者戳破了豐臣秀吉這個美夢,倭王前往大明的要求,無論這一條最後是否可以達成,豐臣秀吉都沒辦法讓天皇出來挨罵了。
作為幕府將軍,豐臣秀吉必須要保衛他的天皇,保衛天皇的安全和名聲,無論是否真心實意,至少名義上是這樣的,他現在做將軍,一切法理,都來自於天皇的冊封和賜姓。
福島正則雙手合十,也不說話,等待著豐臣秀吉做出決定。
現在的將軍非常為難,一方麵大明咄咄逼人,一方麵豐臣秀吉絕不可能承擔議和的罵名與罪責。
“點齊兵馬,隨我將唐使斬於馬下!”豐臣秀吉猛地站起身來,厲聲說道:“大明無情,就休怪我不講什麼道理了!一千五百兵馬陳兵京都之外,如此苦苦相逼!”
豐臣秀吉陷入了織田信長陷阱之中,織田信長當初做出了殺死高啟愚,頑抗到底的決策,那時候的困境並沒有解決,而且變得更加困難,豐臣秀吉隻能殊死一搏了。
“是將軍。”福島正則猶豫了下,再拜,還是選擇陪他的將軍,再試一次。
禮部尚書沈鯉曾經認為:地理、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多個維度上的困境,最終會將倭國的最高統治者,推向賭國運的決策,而且不是今日今時,而是一有機會,倭人就會賭上所有的國運,去搏一搏的賭徒困境。
在豐臣秀吉調動兵力的時候,迎恩館的大明軍,很快就知曉了,這京都城內,可是有不少大明的墩台遠侯、海防巡檢在偵查,而且豐臣秀吉的兵力調動,讓整個京都的分歧更加嚴重了起來。
五月初三的清晨,隨著東寺的五重塔傳來悠遠的晨鐘聲,山間的薄霧在風中悄然散去,這幾日有些乾燥,是個放火的好日子。
天空澄澈如碧玉,朝霞漸染,晨光將東山的棱線鍍上一層金邊。
鴨川的綠波輕漾,倒映著兩岸垂柳的嫋娜身姿,也倒影著武士們的身影,豐臣秀吉打算直撲迎恩館,殺死這家門口的一千五百兵,殺死大明使者,逼迫京都城內所有的分歧,變成一致。
洛中一帶的町屋鱗次櫛比,深褐色的木格窗欞半開,晨炊的輕煙從屋脊升起。
町人們踏著草履匆匆而行,挑擔的貨郎吆喝著京野菜與清水燒,抱怨著這幾日的生意越來越差,那些坐著牛車的公卿們,似乎非常驚恐;茶屋的暖簾後傳來陶壺沸騰的咕嚕聲,混著茶葉碾磨的細響,卻無人問津。
戰爭的陰雲籠罩在了京都城內,這天清晨,一百台的車弩一字排開,對準的不是武士們可能來襲的方向,而是對準了京都城。
京都原來有兩個,東都洛陽,西都長安,長安城逐漸沒落後,京都就隻剩下了洛陽。
高啟愚站在了一排的車弩旁邊,黃斌跟著高啟愚走在這車弩陣中,高啟愚的腳步緩慢而堅定,他在檢查車弩,也在思索到底要不要放飛這些車弩上裝配的神火飛鴉。
他倒是不擔心罪孽,因為今日的大明軍全員佩戴了讓人不寒而栗的三寸團龍旗貼。
一切的罪孽都由陛下買單。
高啟愚是個讀書人,他不想製造那麼多的殺孽,但如果是倭人,立刻變得合理了起來。
二人檢查完了所有的車弩,高啟愚對著李誠立點了點頭。
李誠立抽出了戚家軍刀,舉過了頭頂,在初夏的風中,刀光映著朝陽的金紅,他身後的牙旗在風中翻卷著,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