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站在一個書屏之前,這個屏風是張居正留下的禮物,類似於職官書屏,但是張居正並沒有完成這麵書屏。
因為皇叔朱載堉主持的四海繪測正在快速進行,國子監度數堂、旁通堂、明理堂的學子們都快把算盤珠子打冒煙了,所以這地圖變得越來越精準,朱翊鈞麵前的這塊書屏上,和職官書屏一樣,擁有一張巨大的天下堪輿圖。
在堪輿圖上,標注的是旱災。
張居正主持修大明會典,將嘉靖二十九年以來的旱災和影響範圍,分成每一年,都標注在了堪輿圖之上,顏色的深淺,代表了旱災的嚴重程度,而另外一片書屏上,則是標注著嘉靖二十九年以來的所有民亂。
如果將兩類圖重合在一起,就會發現,這兩幅圖旱災影響範圍和民亂的影響範圍幾乎是一模一樣。
張居正在請假之前,借著這份堪輿圖,將民亂重新定義為了打食。
之所以說這幅圖還沒有完成,是因為張居正還沒有完全重新定義,他打算把曆來的蝗災、旱災、地震等等,都畫成這樣的圖,來解釋民亂發生的基本邏輯。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民亂和天災有著直接的關係,但是究竟有著怎麼樣的關係,沒人具體研究過,但是張居正憑借著自己強悍的信息搜集能力和當國時的強橫權力,完成這個綜述。
百姓安樂,家給人足,則雖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無虞。
百姓愁苦思亂,民不聊生,然後夷狄、盜賊乘之而起。
在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解讀中,張居正將民定義為了百姓,而不是縉紳。
朱翊鈞的腰上掛著一把鑰匙,這把鑰匙是在文華殿職官書屏底冊的鑰匙,是考成法的草榜糊名,底冊點名那個底冊的鑰匙,代表著天下百官的任免權力。
張居正入閣是兼任吏部尚書,而具體的部堂是萬士和,張居正的考成法,並沒有把百官的升轉和任命,從吏部剝離,歸於內閣,而是歸於了文華殿,歸於了皇帝本人。
而朱翊鈞的手邊有一本戶部的六冊一賬,主要內容是各地清丈的數據,主要集中在京畿、河南、南直隸十四府、浙江、福建和江西,清丈還田墾荒正在如火如荼的展開,而且很快就要觸及山東,而複古派為代表的縉紳們最大的不滿就是因為朝廷在清丈。
土地,到底是誰的?是皇帝的?是朝廷的?是縉紳的?還是天下老百姓的?
清丈還田後的土地,禁止流轉買賣,所有的田契,都不允許任何的買賣行為,就是當下大明朝的田製。
按照張居正的規劃,這些清丈、墾荒授予百姓的田畝不得買賣,隻是權宜之計,因為田畝的流轉,一定會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如何增加土地的收入,讓百姓留在田畝上,才是大明朝應該做的事兒。
農戶並不應該應該貧窮,這種不貧窮是建立在朝廷的稅賦不那麼嚴苛,地方沒有攤派、巧立名目那麼多的苛捐雜稅的基礎上,作為擁有生產資料的農戶,卻變得越來越貧窮,是不符合基本規律的,所以,如何增加農戶的收入,也在張居正的規劃之中。
而在九月份,大明京營將會從京師再次出發前往大寧衛,將土蠻汗趕出遼東,是大明的長策規劃,是複套的基礎,強兵振武,是張居正富國強兵中的重要一環,而戚繼光、李成梁、張元勳等人,也用一個接一個的勝利,來回報張居正稍給武將事權的恩德。
大明正在欣欣向榮,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恢複著自己的生機,這就是萬曆初年的大明朝。
朱翊鈞認為,眼下的朝廷離開了張居正,這一切的一切很有可能戛然而止,他這個嘴上沒毛連胡子都沒長的小皇帝,如果不能再狐假虎威,真的能夠震懾住那些個魑魅魍魎?
就一個清丈還田,地方那些個膽大包天的官僚縉紳商賈三位一體的家夥,就會教小皇帝做人。
朝廷但凡是苛責魚肉權豪縉紳,縉紳權豪就會百倍千倍的把這些苛責用到百姓的身上,這是必然發生的事兒。
“先生事兒都沒做完,大業未成,就打算離朝,哼,沒門!”朱翊鈞氣呼呼的甩了甩手,看著張居正留下的這一大堆未儘之事。
“張宏,你去傳旨。”朱翊鈞這次下了明旨奪情。
張宏拿著聖旨來到了全楚會館,也沒有等張居正出門,而是直接進了內院宣旨。
“陛下手書。”
“元輔受朕皇考付托,輔朕幼衝,安定社稷,朕深切倚賴,豈可一日離朕?準過七七,不隨朝。你部裡即往諭,著不必具辭,著禮部官近日前往西山擇穴安葬。”
“先生為朕帝師國之元輔,功在社稷,先生之父恤恩,委宜從厚。著照例與祭葬,仍加祭五壇,各差官前去祭葬,以示優眷。”
“欽此。”
這封聖旨,不僅僅是不準張居正致仕,而且是不準落葉歸根,不準張文明魂歸故裡,讓張文明葬在西山。
這是朱翊鈞早就謀劃好的一張牌,從以見耆老名義,把張文明拉到京師來,就是打算好了,官葬西山,斷了張居正回鄉的理由,官葬西山。
張居正接下了聖旨後,再上奏請致仕離朝,即便是葬在西山,也可以結廬西山為父守孝。
朱翊鈞看到這份奏疏後,再次下旨,這次加祭九壇,仍然不準丁憂,這次朱翊鈞拿出來的牌是金革無避,眼下大明要在遼東動兵,你張居正作為朝堂廟算之人,這馬上就要打仗了,你好意思臨陣脫逃?
泗水伯、國姓正茂在呂宋,寧遠伯李成梁在遼東恐有尾大不掉之嫌,徐渭、孫克毅在長崎,大明四處動武,你讓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主持這一切,是不是有點不負責任了?
金革無避,這是丁憂製度中的情況,有戰事,而且這戰事還是你謀劃的,你卻要離開,這讓皇帝找誰繼續?
張居正再上奏疏,譚綸在朝,金革之事,不會出什麼亂子。
朱翊鈞收到這封奏疏之後,氣的拍桌子,張居正這次的再乞守製疏,說的還挺有道理,譚綸身體在變好,戎政處置向來沒什麼錯漏,隻要譚綸還在,李成梁也不敢怎麼樣,一切會如常。
皇帝再下詔書奪情,這次朱翊鈞打出的牌是先帝,核心內容則為:父製當守,君父尤重,以肩負我皇考委托之重,勿得固辭。
先帝可是對你張居正有知遇之恩,張居正從裕王府成為帝國的首輔,全都是先帝的恩榮,父製當然重要,君父的命令就不重要了嗎?
張居正反駁的理由,又是有理有據十分的充沛:臣又豈敢不思以仰體而酌其輕重乎?顧臣思之,臣今犬馬之齒才五十有三,古人五十始服官政,而本朝服製止於二十七個月,計臣製滿之日亦五十六歲耳。
張居正的意思是,他才五十三,守孝二十七個月,才五十六,回朝還能繼續給皇帝效命。
朱翊鈞發現了,張居正真的擅辯,這話說的根本沒有什麼破綻。
哪怕是朱翊鈞和張居正都很清楚,繼任者不可能讓出元輔的位置還給他張居正,這一走,決計不可能回來,但是張居正作為個讀書人,還是很不要臉的說,自己很年輕,還能回來。
朱翊鈞拍著手中的奏疏,眉頭緊蹙的尋思著自己的牌,他打出去一張感情牌:先生平日所言,朕無一不從,今日此事,卻望先生從朕,毋得再有所陳,七七之期猶以為遠。
張居正的奏疏再入宮送到了朱翊鈞麵前,打出的也是一張感情牌:臣尚有老母,年亦七十二歲,素嬰多病。致臣母意,囑臣早歸。
張居正的父母都在,張文明的去世,讓張居正的母親悲痛至極,張居正的意思是,他的母親希望他可以回鄉去。
朱翊鈞見過老太太,老太太雖然老了,但不糊塗,國事和家事哪個重要,老太太絕不會因為是田野之人,而枉顧國朝大事。
“先生有先生的立場。”張宏勸陛下不要太生氣,這早晚都要歸政,這是個好時機,張居正不想當明攝宗,所以執意離去。
曆史上的張居正要當明攝宗,是因為他一走,新政就維持不下去了;
現在他執意要走,就是知道,自己走了,新政還會繼續。
在不同的曆史背景和環境下,張居正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即便是原來曆史線裡的張居正,也從來沒有威脅過萬曆皇帝的皇權和位置,這在權臣之中,是極為罕見的。
以致於後世為張居正尋找的罪名是約束皇帝太嚴、生活作風有問題等等,但凡是張居正有一點問題,就會被扣上一個不忠的罪名,將張居正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
這種公私混淆的罪名,是在公罪上實在是挑不出多少毛病的情況下,隻能將私情扣在張居正的腦門子上,張居正人都死了,如何分辨?
朱翊鈞正在尋思怎麼繼續挽留的時候,緹帥趙夢祐風風火火的從外麵走進了寶岐司,已經順利的將王崇古父子給抓回來,送進了北鎮撫司的天牢裡好生照看。
的確是好生照看,因為趙夢祐很清楚,陛下還要用王崇古。
王崇古這次的出逃,隻是表明自己的決心,就是不做這個官,他也不願意站到皇權的對立麵上。
張居正的所有新政,都有陛下的鼎力支持,張居正那些新政,哪一項不是靡費極重?就振武一事,陛下整天從內帑撥銀子振武,那可是真金白銀的鼎力支持。
反對張居正,反對張居正的新政,不是反對皇帝是什麼?
所以王崇古就是不做這個官,也不要成為皇帝的敵人,成為張居正的敵人已經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兒,成為皇帝的敵人,太過於愚蠢。
王崇古在文華殿裡,清楚的知道小皇帝的厲害。
“緹帥,將這份名單上的京堂官員,全數緝拿歸案,送於北鎮撫司,牢房不夠的話,就送到刑部大牢。”朱翊鈞從袖子裡抖出了一封名單來。
這份名單上,是一串冗長的人名。
趙夢祐拿到名單的時候,手都在抖,就這份名單,就有數十人之多,從六部的侍郎、郎中,到都察院的僉都禦史、監察禦史,到六科的都給事中、給事中,全都包含,而且還要逮捕家眷。
北鎮撫司的大牢的確不夠用,得刑部大牢一起關押。
陛下這是打算好了,下重手整肅朝堂了,名單上這些人,是最近在攻訐張黨的科道言官。
最上麵劃去了王崇古的名字,顯而易見,最開始的時候,皇帝甚至把王崇古列為了目標,雖然現在王崇古已經在天牢裡了,都是逮捕,但是逮捕的罪名不同,結果會完全不同。
王崇古真的太擅長自保了。
在朝中掀起了對新政的反對聲浪時,朱翊鈞第一時間懷疑是王崇古,這就是朱翊鈞,他對外臣信任很少很少,哪怕是對王崇古恩榮有加,那也不代表朱翊鈞信任他。
“臣遵旨!”趙夢祐接過了名單,立刻準確前往拿人,他怕人手不夠,將連陛下的陪練,那些個勳衛都征調到了一起,一起去拿人。
朝堂必然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