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的稽稅院,不設立掌院事,並沒有超出張居正的預料,言官被抓,也沒超過張居正的預料之外。
甚至稽稅院在成立之初,不設立掌院事,對張居正而言,對於他的新政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就以大明眼下的官場生態而言,掌稽稅院事,最有可能成為稽稅院發展的絆腳石。
大明新政的阻力,一言以蔽之,就是數千年以來的封建根基,根深蒂固。
需要用更加激進的手段去進一步的梳理,而張居正本人和他所在位置和立場,決定他不能更進一步,他不是做不到,是不能做,再往下就涉及到了攝政的問題了。
朱翊鈞不介意,但是朝臣們都很介意張居正威震主上這件事。
萬士和聽從王崇古的建議,前往了解刳院提領了王景龍。
王景龍已經不知人事了,就是還活著,但是完全沒有了意識,按照陳實功和李時珍的說法,就是某次用藥不當,導致了王景龍腦萎縮,而且是重度。
而且陳實功和李時珍已經清楚的知道,血壓過高會影響到腦功能,甚至造成各種腦部疾病,比如之前譚綸因為甲不離身奔波了七日,突然出現了麵癱的征兆,就是因為多日勞累的高血壓導致。
解刳院是直接打開王景龍的腦袋,觀察到的現象。
當然把王景龍抬走到張居正的府邸,告訴小皇帝要麵對的危險,還是做得到的。
萬士和信心十足的到了全楚會館,見到了張居正,把王景龍抬到了元輔的麵前,其意不言而喻。
小皇帝現在還太小了,自己的班底還沒培養完全,甚至連宮裡的紅盔將軍、宮廷戍衛,都不是陛下的心腹,張居正如果不在朝中,如何能行?
“還活著呢?”張居正再見到王景龍也是格外的意外,他以為王景龍已經死了。
其實王景龍這樣,到底算是活著還是死了?
“元輔啊,留下吧,至少讓陛下到了加冠的年齡,二十歲。陛下幼衝,你怎麼忍心就這麼讓陛下這麼小的年紀,麵對這麼多的風浪?再出一次事,恐有大禍。”萬士和苦口婆心的說道。
台階已經鋪好了,皇帝下旨,百官請命挽留,張居正隻需要點頭,連風力輿論都不用顧忌,甚至,隻要他留下,張居正立刻會成為百官心中的聖人。
因為張居正留下,那抓到了天牢裡的言官和他們的家眷就可以無罪釋放、官複原職了。
張居正還在,對張黨的攻訐不過是提意見;張居正不在,就是矛盾升級為路線之爭。
張居正留下,這些言官就會給張居正歌功頌德,因為朝臣清楚的明白了張居正勸仁恕的意義,史書也會說,皇帝幼衝少不更事,性情多戾愛殺人,太傅勉勸止,天下承平。
一切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張居正點頭了。
張居正卻搖頭說道:“陛下,已經有足夠的能力麵對這些風雨了,你沒發現嗎?之前的見外使,我隻會說陛下英明,近來大朝會、朝會我也隻會說陛下英明,最近連在文華殿,我也會說陛下英明。”
“陛下啊,完全有足夠的能力為大明的百姓,遮風擋雨了。”
張居正仍然不肯,萬士和人都傻了,他已經用儘了手段,結果卻是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這張居正為何這麼的固執!
“陛下,睿哲漸成。”張居正示意萬士和抬走王景龍便是。
萬士和一步三回頭,還沒走出正廳,又急走了幾步,走到了張居正麵前,低聲急切的說道:“先生!陛下如此倚仗先生,先生如此一走了之,若是陛下心中對先生決絕離去,有了怨懟。”
“新政、國勢、天下,先生都不在乎嗎!”
“皇帝心裡一旦擰了疙瘩,誰能捋平它!”
“先生為成全自己名聲,就如此不顧江山社稷之安危嗎!”
萬士和太清楚了,張居正一走,大明振奮的國事,就會出現很多的不確定性,帝國的太傅元輔的離任,就是會影響到大明的國運。
張居正卻滿是笑意的說道:“不會,陛下不會因私廢公,更不會胡鬨,陛下啊,比我還希望大明再起,正因為我知道陛下不會,所以我才能放心離開。”
“哼!哼哼!!”萬士和一甩袖子,氣呼呼的走了。
萬士和去了西苑的寶岐司,朝見了陛下,將其中諸事詳細說明,一字不差,生怕引起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朱翊鈞的反應,比萬士和想的好的多,至少沒有生氣,少年天子沉穩氣,國之大幸也。
“大宗伯,你知道先生為什麼執意離去嗎?”朱翊鈞看著萬士和平靜的問道。
“臣誠不知,臣僭越,元輔所行之事,決不能退,他隻要離開了京堂,離開了文華殿,那些個恨得他咬牙切齒的官吏,會把他撕成粉碎啊,陛下,怎麼樣也要留下元輔啊。”萬士和十分清楚張居正離開權力中心的下場,那就是萬劫不複。
除非皇帝護著他,但是皇帝下了數道聖旨挽留奪情,張居正固辭,搞得皇帝非常沒有麵子的同時,皇帝心裡會怎麼看待這段時間的師生關係,如何看待張黨,如何看待新政?
朱翊鈞站起身來,走到了寶岐司廣寒殿的殿門前,伸出了手,雨落在了他的手心裡,他滿是感慨的說道:“他在試圖證明一件事,證明一個沒有了他張居正依舊可以再興的大明。”
“這是他必須要證明的,否則,所有的新政一旦離開了他,就不能正常運轉了,那就代表著新政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無法獲得更進一步的認同。”
“這就是先生的目的。”
“臣愚鈍。”萬士和可以理解,但是他不讚同,張居正執意辭行,這種行為,在政治中,非常的幼稚!
是的,就是幼稚,人失去了權勢,連鬼都不會上門,這就是世態炎涼。
張居正等同於說把所有的賭注,全都壓在了小皇帝一人的身上,小皇帝年僅十五歲,稚嫩的肩膀,能扛得住嗎?
張居正本身就是一個浪漫理想主義的踐行人,他相信皇帝,就像皇帝在萬曆元年刺王殺駕後,惶恐不安,完全相信他張居正一樣。
這種相信,何其珍貴。
“陛下,這可如何是好?”萬士和已經計窮,張居正執拗起來,誰能左右他的決定?他是把所有的招數都窮儘了,但是完全沒有效果。
“不急,朕還有辦法。”朱翊鈞看著萬士和,露出了一個淡定的笑容,他從袖子裡拿出了一本聖旨,遞給了萬士和,讓萬士和先看看他的應對之策。
萬士和越看眼睛瞪的越大,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首的大聲喊道:“啊呀呀,陛下英明!果然,還是陛下有辦法啊。”
難道,陛下真的是天才?
能把手中的權力,運用到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不是天才是什麼?
在所有人都找不到對策的時候,陛下一甩袖子,就是一個辦法,而且這辦法確實有用。
如果說之前,萬士和是萬事和的和事佬,是奉旨騎牆、兩麵三刀的牆頭草,那現在他就是鐵杆的皇黨,陛下總是如此一如既往的有辦法,而且另辟蹊徑,令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的另辟蹊徑。
朱翊鈞露出了一絲笑容,甩了甩袖子說道:“馮大伴、張大伴,擺駕全楚會館,朕去給先生送行。”
朱翊鈞將早就寫好的聖旨,遞給了馮保,讓馮保先行一步去宣旨,他準備準備隨後就到,他同意了張居正致仕,同意了張居正丁憂,換了一種法子,讓張居正繼續發揮他的作用。
想跑?哼,沒門,在老朱家做官,不給他榨乾淨最後一絲光和最後一點熱,就像退休躲清閒,想都不要想!
馮保帶著一大堆的尾巴,來到了全楚會館,等待張居正出門接旨之後,才吊著嗓子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承天明命,為天下君,進退予奪,朕實主之,豈臣下所敢自擅?元輔張居正受皇考顧命,輔朕幼衝,攄忠宣猷,弼成化理,以其身任社稷之重,豈容一日去朕左右?”
“然,言者人子大論,朕奪情於太傅為欺世盜名之事,詆先生為不孝矣,斥先生為貪位矣,詈先生為禽獸矣。此無下之大辱也!”
“先生精忠為國的心,天地祖宗知道,聖母與朕心知道。那群奸小人乘機排擠,自有祖宗的法度處治他,先生不必介懷。”
“先生固辭朕為天下留先生而不得,勉為其難應允一二。”
“今以先生真忠大義,明達吏事,法令寬平,任人惟賢,不分卑賤,挽天傾地覆之功,封先生為宜城伯,歲祿八百石,縷縷之忠,惟天可鑒!”
“累朝成憲,布德施惠,詔告天下,鹹使聞知。”
“欽此。”
張居正猛地抬頭,人都蒙了…皇帝這是出的什麼招?準了致仕,卻給了爵位?
張居正一臉懵逼的接過了聖旨,一頭霧水的看清楚了所有的字,的確是給他封伯了,他現在就兩條路,要麼同意封伯,要麼同意奪情起複。
皇帝給了他個好玩的選擇。
大明的官吏其實追求的是世襲罔替的權力,這種世襲罔替是以縉紳的形式來實現的,但是大明還有一種世襲罔替的世襲官,那便是封爵。
“陛下說了,先生要麼不走留任,要麼走了領了這爵位,否則就這麼不清不楚的走了,陛下都無法保證先生還能回來,這樣先生有超品的宜城伯在身,哪怕是沒有世券,也是終身享祿,陛下也好護先生周全。”馮保甩了甩拂塵,笑著問道:“先生,如何應對?”
“臣叩謝陛下隆恩。”張居正明白了皇帝的擔心,隻能謝恩領旨了。
他之前是從一品的太子太保領正一品俸,那是萬曆二年全楚會館開館,讓楚地學子投靠時候,朱翊鈞為了表示師生情誼的加賜,後來升轉為正一品的太傅,領的是伯爵俸,這本就是加賜,張居正為此多次推辭,但是最後都拗不過皇帝。
萬曆四年定實俸,不再折鈔,給銀幣之後,這伯爵俸,就是實打實的真金白銀。
俸祿不折鈔後,就是朝廷舉起反貪大棒的那一天,給足了俸祿,再貪,皇帝自然要用大明神劍將其斬殺。
馮保點頭說道:“那就是了,陛下先前就令禮部在西山擇了陵寢,先生之父臥寢之地已經選好,至於結廬守孝,則大可不必,陛下已經令人前往就近修了宜城伯府,先生等到七七之期,就可以前往了。”
“哦,對了,陛下還說了,先生既然是國之勳貴,這丁憂期間,雖然不辦差,但是還要聽政,責令司禮監將每日奏疏送至宜城伯府,後日取回,先生仍貼浮票。”
既然領了國家的爵位,就不能不做事,白白領俸祿。
那麼不辦事,也要聽政,每天的奏疏送到西山宜城伯府,若是張居正有什麼想法,都可以提,都可以說。
“這不合乎禮製。”張居正聽聞呆滯的說道。